第二章 七(第2/7页)

“放在哪儿?”鲜血淋漓、不省人事的马尔美拉陀夫被抬进了屋子的时候,一个警察朝四下看看,问。

“放在沙发上!把他放在沙发上,头放在这边,”拉斯柯尔尼科夫指点着。

“他在街上被轧伤了!这个醉鬼!”过道里有人叫道。

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站着,脸色惨白,呼吸急促。孩子们都吓呆了。小丽陀奇卡惊叫起来,跑到波列尼卡身边,把她抱住,浑身打着哆嗦。

马尔美拉陀夫被放在沙发上后,拉斯柯尔尼科夫就跑到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跟前去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要镇静,别惊慌!”他又急又快地说。“他穿过街道的时候,被一辆四轮马车给轧伤了,别着急,他会醒来的,我叫他们抬到这儿来……我到你们这儿来过,您可记得……他会醒的,钱由我付!”

“他达到目的了!”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绝望地大声叫嚷,向丈夫猛扑过去。

拉斯柯尔尼科夫不久就发觉了,这个女人不是立刻就会昏厥的人。在这个惨遭横祸的人的脑袋下面忽然放了一个枕头——这是谁也没有想到过的;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给他脱去衣服,察看着,忙碌着,毫不惊慌;她忘记了自己,咬住颤动着的嘴唇,压抑着要从胸腔里冲出来的号叫。

当下拉斯柯尔尼科夫央求一个人去请大夫。看来,隔一幢房子就是大夫的寓所。

“我已经差人去请大夫了,”他向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反复地说。“您不用着急,钱由我付。没有水吗?……您给我一条餐巾,毛巾也好,不论什么手巾都可以,快拿来;还不知道他伤势怎样……他受伤了,但不会死的,您放心……看大夫怎么说!”

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向窗前奔去;那儿,在角落里一把破椅上摆着一个盛满水的大瓦盆。这是准备夜里洗孩子们和丈夫的内衣用的。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在夜里洗衣服,一星期至少两次,有时还不止两次,因为他们已经穷得几乎没有可更换的内衣了。家里每人只有一件内衣,但肮脏是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所不能容忍的,她常常宁愿在夜里等到大家都睡了的时候,干这个她体力够不上的活儿而累得要命,为的是到早晨能够在拉过屋子的绳上晾干洗净的内衣,让他们穿上干净的,而不愿看到家里邋邋遢遢。她应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要求,把瓦盆端来了,但差点儿同那盆水一齐摔倒了。可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已经找来了一条毛巾,把它在水里浸湿,给马尔美拉陀夫洗净血迹斑斑的脸。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站在旁边,双手按住胸口痛苦地喘着气。她自己也需要人扶持了。拉斯柯尔尼科夫这才明白,他劝他们把这个轧坏了的人抬到这儿来,也许做得不对,那个巡警也困惑地站着。

“波丽雅!”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叫道。“去找索尼雅,快去。如果她不在家,你就对邻居说,你爸爸被马踩伤了,叫她一回到家,立刻就到这儿来……快去,波丽雅!喏,包上头巾!”

“快跑!”坐在椅子上的那个男孩子嚷道。过后,他又默默地端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瞪着眼,脚后跟朝前,脚趾张开着。

当下,屋子里挤得水泄不通。警察都走了,有一个留下来暂时看守着。他费劲地把那些从楼梯上涌下来看热闹的人赶回楼梯上去。可是李彼韦赫赛尔太太的全体房客几乎都从里边屋子里跑出来了。开头他们只挤在门口,可是后来却成群结队地涌进屋子里去了。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恨透了。

“你们至少要让人安静地死!”她向这群人叫嚷起来。“你们看什么戏呀!还抽着香烟!咳—咳—咳!你们还戴着帽子进来!……那个人戴着帽子……出去!至少得尊敬遗体!”

她咳呛得喘不过气来,可她的威吓却生效了。他们显然有点儿害怕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那些房客都带着一种奇怪的内心满足,一个接一个地挤回到门口去了。有人惨遭横祸的时候,甚至在他的至亲好友中也常常可以察觉出这样的一种心理:没有一个例外,尽管他们由衷地怜悯和同情这个惨死的人。

从门外传来了一阵谈话声,他们在谈论医院,并且责备着,说什么不应该在这儿闹得乱哄哄的。

“他不应该死!”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叫嚷着,跑过去把门开得很大,想痛骂他们一顿,但在门口她碰见了李彼韦赫赛尔太太,她刚听到出了不幸的事故,便赶来恢复秩序。这是个最爱吵架的、不正派的德国女人。

“哎呀,天哪!”她双手一拍。“您的酒鬼丈夫被马踩死啦,应该把他送医院!我是房东!”

“阿玛丽雅·柳德维果夫娜!我请您回想一下您所说的话,”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傲慢地开腔了(她常常口气傲慢地跟女房东谈话,让她“记住自己的身份”,这会儿她甚至也不肯放过这个泄愤的机会)。“阿玛丽雅·柳德维果夫娜……”

“我干脆告诉您,您绝不可以放肆地把我叫做阿玛丽雅·柳德维果夫娜;我是阿玛尔-伊凡!”

“您不是阿玛尔-伊凡,您是阿玛丽雅·柳德维果夫娜。我可不会像列别兹雅特尼柯夫先生之流那样不要脸,拍您马屁,他现在在门外笑呢(门外真的响起了一阵笑声和叫喊声:“她们吵起来了!”),所以我会永远叫您做阿玛丽雅·柳德维果夫娜,虽然我压根儿搞不清楚,您为什么不喜欢这个名字。您看看谢苗·扎哈罗维奇出了什么事;他要死了。我请求您立刻把这扇门关上,谁也不许进来。至少要让人安静地死!要不然,我老实告诉您,明儿省长大人就会知道您的行为。公爵还在我做姑娘的时候就认识我了,他也没有忘记谢苗·扎哈罗维奇,还帮过他好多次忙哩。谢苗·扎哈罗维奇有许多朋友和靠山,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他有高尚的自豪感,因此跟他们疏远了。他自知有这个倒霉的弱点,可是现在(他指指拉斯柯尔尼科夫),有一位慷慨的青年帮助我们,他有钱而且交游广阔。谢苗·扎哈罗维奇从小就认识他,您可以放心,阿玛丽雅·柳德维果夫娜……”

这些话说得快极了,她越说越快,可是一阵咳嗽一下子把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那滔滔不绝的雄辩给打断了。这当儿那个将死的人醒过来了,呻吟起来。她又跑到他跟前去了。病人睁开眼来,因为还认不出,也弄不清楚这个人是谁,所以仔细地瞧着弓着身子站在他身边的拉斯柯尔尼科夫。他呼吸困难,深长而微弱;嘴角淌着鲜血,脑门上冷汗涔涔。他认不出拉斯柯尔尼科夫,他的眼珠子不安地转动起来。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目光忧伤而严厉地望着他,但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扑簌簌地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