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七(第4/7页)

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忙乱地服侍着病人,端水给他喝,给他抹去头上的汗和血,摆正枕头,只偶尔抽空掉转脸去跟神父谈几句。现在她几乎发狂地突然向他扑了过去。

“唉,天哪!这不过是一句空话!宽恕!如果他没有被轧伤,今天就会喝得烂醉回家。他只有一件衬衫,而且已经穿旧了,穿得破烂不堪了,他会倒在床上死睡不醒,可我得洗衣服洗到天亮,洗他的破衣服和孩子们的衣服,然后在窗外晾干,天一亮,我就坐下来补缀——这就是我夜里的生活!……为什么还要说宽恕!我已经宽恕他了!”

一阵长久的、怕人的咳呛打断了她的话。她往手帕里吐了一口痰,拿给神父看,另一只手痛苦地按住胸口,手帕上沾满了鲜红的血……神父低下头,不说话了。

马尔美拉陀夫已经咽着最后一口气;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的脸,她又俯下身去看他。他一直想对她说句什么话;他使劲地转动着舌头,含糊不清地说起话来;可是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心里明白,他在要求她宽恕,立刻命令地向他叫道:“别说啦!不用说啦!……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话!……”病人不说话了;可是,这当儿,他那溜来溜去的目光落到了门口,他看见了索尼雅…… 他一直没有发觉她:她站在角落里阴暗的地方。

“这个是谁?这个是谁啊?”他突然声音嗄哑地、上气不接下气地问,神色惊慌,目光非常可怕地望着站在门口的女儿,一边使劲地支起身子。

“躺下,躺一下!”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叫道。

可是他用一只手勉强地支撑着身子。他疯狂地、目不转睛地把女儿打量了一会儿,仿佛不认识她似的。他从来没见过她穿这样的衣服。他忽然认出了她,这个遭人歧视、悲痛万分、装束入时而内心羞惭的女儿。她顺从地等着轮到她跟临死的父亲告别,脸上流露出无限痛苦的神情。

“索尼雅,我的女儿!请你原谅!”他叫道,想把手伸给她,但是一失去支撑,身子就从沙发上摔了下去,脸朝下掉在地板上。他们急忙跑过去把他抬起来,放到沙发上,但是他已经奄奄一息了。索尼雅有气无力地大叫一声,跑过去抱住了父亲,一动不动地拥抱着他。他死在她的怀抱里了。

“他达到目的了!”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看着丈夫的尸体,叫道。“嗐,现在我该怎么办呀!我拿什么来埋葬他!明儿我拿什么给他们,给他们吃啊?”

拉斯柯尔尼科夫走到了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跟前。

“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他对她说,“上星期,您这个死去的丈夫把他的生活和境况全都告诉了我……真的,他怀着热烈的敬意谈到了您。从那天晚上起,我知道了,他对你们是多么忠诚,特别是对您。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他尊敬您,爱您,尽管他有个不幸的弱点;从那天晚上起,我们交了朋友……请允许我现在……聊表心意……对我的亡友尽一份绵薄的力量。这里是……二十个卢布,请收下,我想:如果这几个钱对你们有所帮助,那么……我……总而言之,我还要来的,我一定要来的……我也许明儿再来……再见!”

他快步走出了屋子,尽快地挤出人丛下楼去了;可是他在人丛里突然碰到了尼柯季姆·福米奇,他因获悉发生了车祸而要来亲自处理。自从在警察局里发生了那件事以后,他们没见过面,可是尼柯季姆·福米奇却立刻认出了他。

“啊,是您?”他问拉斯柯尔尼科夫。

“他死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回答道。“大夫来过了,神父也来过了,应办的事都办了。您别惊动那个可怜的女人。她本来就有肺病。您要尽力安慰她……我知道,您好心肠……”他直瞅着他的眼睛,微笑地补充说。

“您身上怎么有血迹,”尼柯季姆·福米奇说,在灯光下,他看见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坎肩上有几点鲜红的血迹。

“是呀,我沾上了血……我浑身都是血迹!”他神态异样地说,接着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就下楼去了。

他悄悄地、不慌不忙地走下楼去,他身子发烧,可他却毫不觉得;现在他心里充满一种从未有过的、突然涌现的具有一股充沛强大的生命力的广大无边的感觉。这种感觉可以和一个被判处死刑、突然获得出乎意外的赦免的囚犯的感觉相似。他走下半条楼梯,被归去的神父赶上了;拉斯柯尔尼科夫默然给他让路,他们彼此默默地点点头打个招呼。但是他走下楼梯的最后几级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个人追赶着他。这是波列尼卡;她边追他,边喊:“喂!喂!”

他向她掉转头去。她跑到楼梯的最后一级,就在他面前站定了,跟他只相隔一级梯级。一道暗淡的光从院子里照射进来。拉斯柯尔尼科夫看清楚了小姑娘那瘦削的但却很可爱的脸蛋在向他微笑,快乐而稚气地望着他。她是带着一个显然她乐于接受的使命而跑来的。

“喂,您叫什么名字?……还有,您住在哪儿?”她气急败坏地、急促地问。

他两手按在她的肩上,快乐地打量着她。他这么高兴地看着她,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谁叫您来的?”

“索尼雅姐姐叫我来的,”小姑娘回答道,笑得更快乐了。

“我知道,索尼雅姐姐叫您来的。”

“妈妈也叫我来。索尼雅姐姐叫我来的时候,妈妈也走过来说:‘波列尼卡,快去!’”

“您喜欢索尼雅姐姐吗?”

“我顶喜欢她!”波列尼卡口气特别坚决地说,她的笑容突然变得严肃了。

“您会喜欢我吗?”

小姑娘没有回答,他看到她把脸挨近了他,那丰满的小嘴天真烂漫地凑过来吻了他一下。她那瘦得像棒的两条胳膊忽然紧紧地搂住了他,头靠在他的肩上,小姑娘嘤嘤地啜泣起来,脸越来越紧地贴在他的身上。

“爸爸是怪可怜的!”过了半晌,她说道,一边抬起了那张满是泪痕的脸,用两手擦去眼泪。“现在常常发生这样的车祸,”她装出一副特别矜持的样子,出人意外地补充说。当孩子们忽然想学“大人”的口气说话的时候,他们都竭力装出这么一副特别矜持的样子。

“爸爸喜欢您吗?”

“他最喜欢丽陀奇卡,”她挺认真地接下去说,笑也不笑,说话的神气完全像个大人。“他喜欢她,因为她年纪最小,身体又不好。他常常带糖果来给她吃。他教我们读书,也教过我文法和神学,”她充满自尊心地补充说。“可是妈妈没有说什么,不过我们都知道,她很喜欢我们读书,爸爸也知道她喜欢,可是妈妈要我学法文,因为我已经该受教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