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七(第3/7页)

“天哪!他的胸膛整个儿被轧伤了!鲜血直淌!鲜血直淌!”她绝望地叫道。“他的整件上衣得脱下!谢苗·扎哈罗维奇,假如你能够的话,把你的身子稍微侧转点儿,”她向他叫道。

马尔美拉陀夫认出了她。

“神父!”他声音嗄哑地说。

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退到了窗跟前,脑门靠在窗框上,绝望地扬声叫道:“啊,可诅咒的生活呀!”

“神父!”将死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后,又说话了。

“去请了!”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向他叫道;他听从她的叫嚷,不再说话了。他那怯生生的、忧郁的目光在寻找她;她又回到他跟前去了,站在枕头旁边。他心神安定些了,但是没有安定多久。不久他的目光落在他的爱女小丽陀奇卡身上,她站在角落里索索发抖,像在发病似的。她用惊讶的、稚气的目光凝视着他。

“啊……啊……”他焦躁不安地向她点点头。他想说什么。

“还要说什么话吗?”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叫道。

“她光着脚哪!光着脚哪!”他嘟哝说,疯子般的目光盯住了小姑娘那双光脚。

“别说话啦!”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恼怒地叫道。“她为什么光着脚,你自己不是知道嘛!”

“谢天谢地,大夫来了!”喜出望外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叫喊道。

大夫进来了,是一个整洁的德国小老头儿。他带着怀疑的神情四下看看,走到病人跟前去按他的脉搏,一边聚精会神地摸摸病人的头。在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的协助下,解开了浸透了鲜血的衬衫,病人的胸膛袒露出来了;胸脯不成样子了,被踩得血肉模糊;右胸的几根肋骨折断了。左胸上,恰好在心脏上面有一大块致命的、发紫的伤痕,这是被马蹄猛地踩过的痕迹。大夫把眉头皱紧了。警察告诉他,说这个被轧坏了的人滚入了车轮下面,在马路上被拖了三十来步。

“奇怪,他怎么还能醒过来,”大夫悄悄地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

“您认为怎样?”他问。

“马上就要死了。”

“难道不能救了吗?”

“没救了!他就要断气……而且头部伤势严重……嗯。也许可以放血……不过……这也无济于事。他只能再活五分钟或十分钟。”

“那么您还是放血吧!”

“可以……不过我预先向您声明,这是完全无效的。”

这当儿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过道里看热闹的人们让开了,一个神父带着一份圣餐在门口出现。这是一个头发斑白的小老头。警察在发生车祸的时候就去请他。大夫立刻把座位让给了他,跟他互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拉斯柯尔尼科夫恳求大夫稍待一会儿。大夫耸耸肩膀留下了。

人们都往后退了。忏悔仪式不久就结束了。临终的人未必很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他只能发出一阵断断续续的、含糊不清的声音。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拉住了丽陀奇卡,又把那个男孩子从椅子上拉下,退到壁角炉子跟前跪下来,但她叫孩子们都跪在她面前。那个小姑娘只是索索发抖;男孩子裸露着两个膝头跪在地上,不慌不忙地举起小手,循规蹈矩地画着十字,在地上磕头,大概他觉得这样做非常有趣。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咬住嘴唇,眼里噙着泪水;她也在做祷告,间或拉直孩子身上的衬衫,还把围巾披在小姑娘那裸露得太多的肩膀上,这条围巾是从五斗橱里拿出来的。她并不站起来,仍旧在祈祷。这当儿里面那几个房间的门又被那些好奇的人给打开了。在过道里看热闹的人越来越拥挤,楼上的房客都跑来了,不过他们没有一个跨进门槛里去。只有那支残烛的微光照着这个场面。

这时,跑去找姐姐的波列尼卡从过道上穿过人丛急匆匆地挤进来了。她走进去了,因为狂奔了一阵而有点儿气急。她摘下了头巾,两只眼睛找着母亲,走到跟前,说:“姐姐来了!我在街上碰到的!”妈妈叫她跪在自己身边。有个姑娘打人丛里悄悄地胆怯地挤了进来。她突然在这个屋子里,在贫困、破烂、死亡和绝望中出现,使得大家都感到奇怪。她穿得也不好;她的衣着是极便宜的,一副街头妓女的打扮,合乎自己那个特殊阶层的喜爱和派头,并且显然无耻地暴露了自己的目的。索尼雅在过道里门限前站住了,但没有跨进门限去。她手足无措地朝四下打量了一下,似乎什么也没有意识到,而且忘记了,她穿的是一件在这个地方不适宜穿的、煞费苦心才买到的一种花缎衣服,衣服的下摆长得令人可笑,她那条宽大的钟式裙把门堵住了;她也忘记了,脚上蹬的是一双淡色皮鞋,并且还带着一把ombrelle〔32〕,虽然夜里用不着带,但她还是带了;甚至还忘记了她头上那顶插着一根色泽鲜艳的火红色羽毛的令人发笑的圆草帽。帽子轻薄地歪戴着,脸显得瘦削而又苍白,神色惊惶,嘴张开着,吓得两眼呆定。索尼雅十八岁了,个子瘦小,但有一头相当漂亮的淡黄发,一对妩媚动人的淡蓝色眼睛。她凝神地看看床,又看看神父;她赶过一阵路,所以也气喘吁吁的。末了,一阵窃窃私语,还有人丛里所说的几句话,大概都飞到了她的耳朵里。她低下了头,一步跨过了门限,在屋子里站住了,但还是站在门口。

忏悔和授圣餐的仪式完毕了。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又走到丈夫床跟前。神父倒退了几步,告别时说了两句话,安慰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

“这些孩子叫我怎么办啊?”她指指那几个孩子,愤怒地厉声插嘴说。

“上帝是慈悲的;求至高无上的神救助吧,”神父说话了。

“嘿!他是慈悲的,可是对我们却不!”

“这是一桩罪过,一桩罪过,太太,”神父摇摇头,说。

“这不是一桩罪过吗?”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指指临终的人,嚷道。

“也许那些无意中闯了祸的人愿意赔偿你们的损失,至少会按他的收入给予赔偿的……”

“您不明白我的话!”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把手一挥,恼怒地嚷道。“他们为什么应该赔偿?要知道,他喝醉了,他自己滚到马蹄下去的!什么收入?他没有收入,只给我们带来了痛苦。要知道,他是个酒鬼,所有东西都被他换酒喝了。他常常偷走我们的东西,跑到酒店里去,他们和我的生命都被他在酒店里给毁了!谢天谢地,他快要死了!可以少受些损失了!”

“在临终的时刻应该宽恕他,可是说这样的话是一桩罪过,太太,这样的情感是极大的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