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六(第2/4页)

拉斯柯尔尼科夫回到了自己所住的房子,气喘吁吁,两鬓被汗浸湿了。他慌慌忙忙跑上楼去,一走进自己那间没有锁上的屋子,立刻就把门钩扣住。接着他惊慌不安地发疯般地往角落里的壁纸后面藏过东西的那个窟窿扑去,把手伸入窟窿里仔细地掏了一阵,并把壁纸的各个裂缝和皱褶都查看了一遍。他什么也没有找到,于是站了起来,深深地舒口气。刚才他已经走到巴卡列耶夫旅馆的台阶前,忽然想到一件什么东西,一条链子,一个扣子,甚至一张包过这些东西并有老太婆亲手作过记号的纸,可能在什么时候不知不觉地失落了,失落在一条裂缝里,往后会突然成为一件意料不到的和不可反驳的控告他的罪证。

他站立着,仿佛陷入了沉思。他的嘴角上浮现出奇怪的、屈辱的和惘然的微笑。末了,他拿起制帽,悄悄地溜出屋子走了。他心绪烦乱,若有所思地走下楼去,来到了大门口。

“就是他嘛!”一个响亮的嗓音叫喊道;他猛然抬起头来。

看门人站在自己的小屋门口,向一个身量不高的人直指着拉斯柯尔尼科夫。这个人的样子像个小市民,穿着一件睡衣样的长褂和一件背心,远看起来活像个乡下女人。他头上戴着一顶油腻腻的制帽,低低地压在眉毛上。他完全像个驼背;那张布满皱纹的衰老的脸使他看起来有五十开外;那对浮肿的小眼睛阴郁地、严厉而又不满地望着。

“有什么事吗?”拉斯柯尔尼科夫问,一边走到看门人跟前去。

那个小市民皱起眉头瞟了他一眼,凝神而用心地、不慌不忙地打量起来,接着慢慢转过身去,一句话也没说,跨出大门,往街上走去。

“怎么回事!”拉斯柯尔尼科夫高声地叫道。

“有个人来问,有没有一个大学生住在这里,他说了您的名字,问您住在谁的屋子里。您恰好走出来,我就指给他看,可是他走了。就是这么回事。”

看门人也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但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稍微沉吟一下,就返身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去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去追赶这个小市民,马上就看见他在大街对面走,照旧迈着匀调的、从容不迫的步子,眼睛尽望着地上,仿佛转着什么念头似的。他不久就追上了这个小市民,尾随着他走了一阵子;末了,拉斯柯尔尼科夫跟他并排走着,打侧面端详着他的脸。后者立刻就发觉了,扫了他一眼,可是又埋下眼睛。他们这样又走了一阵子,虽然并排走着,却没有搭讪过。

“您向看门人……问起过我吗?”拉斯柯尔尼科夫终于问,但不知怎的他的声音很低。

这个小市民不答理,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他们又不说话了。

“您干吗……来打听我……您又不说话……这是什么意思?”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话音中断了,不知怎的,他不肯把话明白地直说出来。

小市民这会儿抬起眼来,用凶恶的、忧郁的目光打量了一下拉斯柯尔尼科夫。

“凶手!”他突然说,声音低沉,可是很清楚……拉斯柯尔尼科夫在他身旁行走着。他的两腿突然发软了,一丝力气也没有了,背上也发冷了,心刹那间仿佛揪紧了,接着又突然扑通扑通地直跳起来,好像脱出了钩似的。他们又默然并排走着,这样走了百来步路。

那个小市民却看也不看他一眼。

“您说什么……说什么……谁是凶手?”拉斯柯尔尼科夫声音微弱地喃喃说。

“你是凶手,”那个小市民说得更清楚而且更有力,脸上仿佛浮现出洋洋得意而又带有敌意的微笑,又直瞅着拉斯柯尔尼科夫那苍白的脸和那对目光呆定的眼睛。那时他们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十字路口。那个小市民向左踅入一条街,头也不回地走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却站着不动,朝着他的背影望了很久。他看见那个小市民走了五十来步路,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而他还是站在原地不动。已经看不清楚了,但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却觉得,那个小市民这一回又流露出那冷淡而带敌意的、洋洋得意的微笑。

拉斯柯尔尼科夫挪着缓慢的、软弱无力的步子,两膝索索发抖,仿佛发冷似的折回去,跑上楼走进了自己的斗室。他摘下制帽放在桌上,就一动不动地在桌旁待了十来分钟,过后就乏力地病恹恹地在沙发榻上躺下了,两腿伸得笔直,嘴里发出微弱的呻吟;他合上了眼,就这样躺了半小时光景。

他什么也不想了。于是他心里浮起了一些念头,或者各种片断的思想,或者一些混乱而不连贯的印象——他还在童年时代在什么地方见过或只见过一面,但从来没有想起过的人们的脸;教堂的钟楼,一家小酒店的台球台,一个军官在打台球,地下室里的一家烟草铺的雪茄味儿,一家卖酒铺,一条后楼梯,漆黑一片,污水淋漓,蛋壳狼藉,从什么地方传来了星期日的钟声……幻象不断地变换着,旋风般地旋转着。有些幻象他甚至很喜爱,不让它们消逝,可是它们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心头总是感到压抑,但不是很强烈的。他有时甚至还感到高兴。那轻微的寒颤还没有消失,这差不多也使他有一种舒服感。

他听到拉祖米兴那急促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就闭上了眼睛,装作睡熟了的样子。拉祖米兴推开门,在门限上站了一会儿,仿佛踌躇不决似的。接着他悄悄地走进屋子,蹑着脚走到沙发榻跟前。拉斯柯尔尼科夫听见了娜斯塔西雅轻轻的说话声:“别惊醒他;让他好好地睡一觉;他才会想吃东西。”

“对啊,”拉祖米兴回答道。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走出去了,还轻轻地掩上了门。又过了半小时光景。拉斯柯尔尼科夫睁开眼来了,又把两手垫在脑后,仰躺着……“他是谁啊?这个从地下钻出来的人是谁啊?当时他在哪儿?看见过什么?毫无疑问,他什么都看见了。那时他站在什么地方,从哪儿看见呢?他为什么现在才从地板下面钻了出来?他哪能看见——这怎么可能呢?……哼……”拉斯柯尔尼科夫冷得浑身索索发抖,继续思忖着。“尼古拉在门后发现的那只盒子,难道这也能引起对我的怀疑吗?这是罪证吗?你只消有一点儿疏忽,就会造成埃及金字塔那么大的罪证!有一只苍蝇飞过,它看见了!难道竟有这样的事吗?”

他忽然非常厌恶地感觉到,他多么衰弱无力啊,他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这个我应该知道,”他带着苦笑想,“我怎么敢于,我有自知之明,我自己有过预感:我会拿斧头去杀人……我应该预先知道……咳!我不是预先知道了吗!……”他绝望地嘟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