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六(第3/4页)

他有时呆愣愣地想着一个念头:

“不,那些人不是这种材料做的:真正的统治者〔19〕,他才可以为所欲为,攻破土伦,在巴黎进行大屠杀,忘记在埃及的一支军队,在莫斯科远征中糟蹋了五十万条人命,却在维尔诺〔20〕说了一句语义双关的俏皮话,敷衍了事;他死后,人们还替他塑像——这样看来,他是可以为所欲为的。不,大概这些人的身体不是血肉之躯,而是铜铸的!”

突然出现的另一个念头几乎使他放声大笑起来:“拿破仑、金字塔、滑铁卢〔21〕同一个瘦骨嶙峋的、可恶的十四等文官的太太,在床底下放着一只红箱子的放高利贷的老太婆相提并论——哪怕是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能领会这个道理吗!……他怎能领会呢!……这在美学上是不容许的:‘拿破仑会爬入“老太婆”的床底下去!咳,窝囊废!……’”

他时刻觉得,他好像语无伦次:他陷入了热病的兴奋状态。

“老太婆算得了什么!”他紧张而激动地想。“老太婆,这也许是个错误,问题不在于这个老太婆!老太婆只是一种病……我想尽快地跨过……我杀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原则!我破坏了一个原则,但跨没有跨过去,还是停留在这一边……我只会杀人。而且我似乎也没有能力干那种事……原则吗?那个傻瓜拉祖米兴刚才为什么骂那些社会主义者?他们也是爱劳动的人,也是买卖人;他们为‘公众谋福利’……不,我只能活一次,不能活第二次,我不愿等待‘普遍的幸福’的到来。我要自力更生,不然的话,还是不活好。那么怎么办呢?我只是不愿等待‘普遍的幸福’的到来,而坐视我的母亲挨饿。说什么‘我搬一块砖头去建立普遍的幸福〔22〕,因此我心安理得。’哈——哈!你们为什么让我溜走。要知道,我只能活一次,我也要……唉,从美学上看来,我不过是只虱子,”他补充说,突然疯子般狂笑起来。“对,我当真是只虱子,”他幸灾乐祸地尽想着这个念头,继续往下说,一边把这个念头反复地咂摸,玩弄着取乐,“第一,只因为我现在断定我是只虱子;第二,所以我整整一个月来麻烦着仁慈的上帝,叫他做证人,证明我干这种事并不是为了个人肉体上和性欲上的满足,而是由于一个崇高的和有意义的目的——哈——哈!第三,所以我决意在实行我的计划时做到尽可能公平合理,注意重量和尺度,进行计算:我从所有虱子中挑选出最不中用的一只,杀死了它,决定从她那儿拿走我实行第一个步骤所需要的钱,不多拿也不少拿(这样,余下的钱,可以按照死者的遗嘱捐赠给修道院——哈——哈!)……所以,所以我十足是只虱子,”他又咬牙切齿地补充说。“因为我本人比起那只被杀死的虱子来,也许更可恶、更下流,而且我有预感:我杀了它后,会对自己这样说的!难道还有什么事情能跟这种恐怖相比吗!啊,庸俗!啊!卑鄙!……哦,我是怎样理解‘先知者’的,他手执马刀,坐在马背上:安拉〔23〕吩咐,‘发抖的’畜生,你必须服从!‘先知者’说得对,说得对,当他在当街一处地方架起了一排炮,轰击无辜的和有罪的人时,甚至连解释也不解释一下!发抖的畜生,你只要服从好了,不要期望什么,因为这不是你分内的事!……啊,我决不,我决不宽恕那个老太婆!”

他的头发被汗浸湿了,两片颤动着的嘴唇干裂了,那呆滞的目光注视着天花板。

“妈妈,妹妹,从前我多么爱她们!现在我为什么憎恨她们?是的,我憎恨她们,生理上憎恨她们。我讨厌她们站在我身边……刚才我走近去,吻了母亲,我记得……我拥抱她,心里想,如果她知道了,那么……难道那时就告诉她不成?我会这样做的……哼!她大概是和我一样的人。”他补了一句,一边努力思索着,仿佛在跟攫住了他的神志昏迷的状态作斗争。“啊,我现在多么憎恨那个老太婆!如果她还魂,那我就再次杀死她!可怜的丽扎韦塔!她为什么这个时候走进来!……很奇怪,为什么我几乎没有想到她,仿佛我没有杀死她似的?丽扎韦塔!索尼雅!她们都是怪可怜的、温柔的,都长着一对温柔的眼睛……她们都是可爱的人!她们为什么不哭?她们为什么不哼叫?……她们牺牲一切……温和地静悄悄地看着……索尼雅,索尼雅!温柔的索尼雅!……”

他想得出神了;他觉得奇怪,他记不起怎么会来到了街上。时候已经很晚了。天色越来越黑,满月越发明亮;但不知怎的,空气却格外闷热。人们成群地在街上行走;工匠们和职工们都回家去了,另一些人在溜达;有一股石灰、灰尘和死水的气味。拉斯柯尔尼科夫走着,忧心忡忡,闷闷不乐:他记得很清楚,他抱着一个什么目的从家里出来,必须干一件什么事,并且得赶快去干,可是去干什么——他忘记了。他突然站住,看见街道对面人行道上站着一个人,在向他招手。他穿过街,走到他跟前去了,可是这个人忽然转身走了,仿佛没有向他招过手似的,低下了头,没有掉转头来,也没有做出喊过他的样子。“他真的喊过我吗?”拉斯柯尔尼科夫心里想,但他追上去了。还没有走十来步路,他忽然认出了这个人,不觉害怕起来:这就是刚才他碰到过的那个小市民,穿着同样的长褂,背也是驼的。拉斯柯尔尼科夫离他很远地行走着;心扑通扑通地直跳;他踅入一条胡同,那个人还是没有掉转头来。“他是不是知道我尾随着他?”拉斯柯尔尼科夫心里想。那个小市民走进一所大房子的大门里去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加快脚步走到了大门前,张望起来:他会不会回过头来喊他?真的,那个人跨过门限,走进院子时,忽然扭转头来,又仿佛向他招了一下手。拉斯柯尔尼科夫立刻跨过门限,可是院子里已经看不见那个小市民。这样看来,他此刻一定到了第一级楼梯上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奔去追他。真的,在相隔二级的楼梯上传来一个人的均匀的、不慌不忙的脚步声。很奇怪,这条楼梯仿佛很熟悉!那是一层楼的一个窗子:月光透过玻璃射入了凄凉而神秘的光辉;这就是二楼。咦!这就是两个油漆匠油漆过的那一套房间……他怎么没有立刻认出来?走在前头的那个人的脚步声听不见了:“这样看来,他站住了,或者在什么地方躲起来了。”这里是三楼;还要上去不?多么静啊,静得怕人……可是他上去了。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他又害怕又发慌。天哪,多么黑暗啊!那个小市民大概在这儿什么地方的角落里躲起来了。哟!那一套房间朝楼梯的门洞开着;他沉吟了一下,走进去了。前室里黑沉沉、空荡荡的,仿佛一切东西都搬走了;他悄悄地蹑着脚走进了客厅:客厅里照满了月光;这儿一切东西都和以前一样:几把椅子、一面镜子、一张黄沙发和几幅装在镜框里的油画。那又大又圆的红铜色的月亮朝窗子里窥视着。“原来是月光照得屋子里这么静,”拉斯柯尔尼科夫心里想,“它现在大概在给人猜谜语。”他站住了,等待着,等了好久,月光越宁静,他的心越跳得厉害,甚至跳得发痛了。一片寂静。突然传来一阵刹那间就消逝的干裂声。仿佛松明被折断了似的,一切又归沉寂。一只睡醒了的苍蝇突然在玻璃窗上猛撞,一边诉苦似的嗡嗡叫着。这当儿,在角落里、在一口小橱柜和窗户之间,他看见仿佛有一件女人的大衣挂在墙上。“这儿怎么会挂着女人的大衣?”他心里想。“以前没有这件大衣……”他悄悄地走过去,猜疑着,这件女人的大衣里面仿佛躲着一个人。他小心翼翼地把大衣掀开,原来这儿放着一把椅子,这把放在角落里的椅子上坐着一个老太婆,浑身抽搐着,低下了头,所以他怎样也看不清楚她的脸,但这就是她。他站住了,俯下身去看个仔细:“她害怕啦!”他心里想,悄悄地从环圈里拿出斧头,一下又一下地猛击老太婆的天灵盖。但是很奇怪:她挨着斧头的猛击,却一动也不动,像根木头似的。他害怕起来,身子俯得更低,想把她看个清楚;可是她也把头俯得更低。于是他把身子弯到地板上,从下面看她的脸,瞅了她一眼,不觉吓呆了:老太婆坐着发笑——发出了一阵轻轻的、无声的笑,并极力不让他听见她的笑声。他忽然觉得,卧室的门打开了一点儿,那儿仿佛也有人笑起来,在窃窃私语。他要发疯了:他用足力气揍老太婆的脑袋,可是斧头每砍一下,卧室里的笑声和窃窃私语更响更清晰了,而老太婆却笑得前仰后合。他狂奔逃命,可是通道上已经站满了人,楼梯上的门都开得很大。平台上、楼梯上以及下面各处都是人。他们在交头接耳,望着他——可是都躲起来了,等待着,默不作声!……他的心揪紧了。两脚挪不动了,粘合在一起了……他想叫喊,突然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