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第2/4页)

拉斯柯尔尼科夫愁眉不展地看着他。

“您也许压根儿不是一头熊,”他说。“我甚至还觉得,您是个很有教养的人,或者至少有时也能够做个正派人。”

“不论是谁的意见,我都不很感兴趣,”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冷冷地回答道,连口气似乎也有点儿傲慢。“所以,当这种衣服那么适宜于在我们这儿的气候条件下穿的时候,为什么我没有成为鄙俗的人……特别是如果你天生爱穿这种衣服,”他补了一句,又笑起来了。

“可我听说,您在这儿有很多熟人。您倒是个所谓‘不是不善交际的人’。如果您没有目的,那您来找我干什么?”

“您说得很对,我有些熟人,”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接嘴说,但避不回答主要的问题。“我已经碰到过他们;我闲荡了两天多啦;我去打听他们,他们也会打听我。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穿得体面,人家就不把我当作穷人了;农民改革〔6〕没有影响到我,因为我的财产多半是森林和牧场,收入没有受到损失;但是……我不会去找他们的;我以前就讨厌他们了:我来到这里已经两天多了,没有去找过谁……这算个什么城市啊!请您告诉我,我的意思是,我们怎么建立了这么一个城市,一座公务员的和各种神学校学生的城市!的确,从前,八年前,我上这儿来的时候,许多东西我没有注意到……说实话,现在我把希望只寄托在解剖学上!”

“寄托在什么解剖学上?”

“至于这些俱乐部、迪索〔7〕们、你们的这些普安特〔8〕或者其他文明设施——这些地方咱们都不去,还不是生意兴隆,”他又牛头不对马嘴地继续往下说。“谁愿意做赌棍?”

“从前您也是个赌棍吧?”

“怎么不是呢?八年前,我们有一帮子人,都是最体面的人物;我们日子都过得很好;要知道,我们都是举止文雅的人物,有诗人,也有资本家。一般地说,在我们俄国社会里,那些常常遭鞭挞的人都有最文雅的举止——这点您注意到没有?当时我在乡下堕落了。我终于因欠一个从涅任市来的希腊人的钱而入狱了。于是玛尔法·彼得罗夫娜挺身而出,跟他谈判,拿出了三万银币赎我出狱。(我一共欠了七万卢布。)我跟她正式结婚,她马上就带我到乡下她家里去,把我当作宝贝。她比我大五岁。她很爱我。有七个年头我没有离开过乡下。您要注意,她一辈子握有一张以别人名义出借的三万卢布的借据来束缚我,所以,如果我想违约——立刻就会落入她的圈套!她会这样干的!女人都认为这并不矛盾。”

“如果没有借据,您会溜吗?”

“我不知道怎样对您说。这张借据几乎没有束缚住我,我什么地方也不想去。玛尔法·彼得罗夫娜因为看到我很无聊,两次邀我出国!这有什么意思呢!我以前出过国,但总是过不惯。我说不出什么理由,但是观日出啊,看那不勒斯海湾和大海啊,不知怎的都会引起我的伤感。最糟的是,你当真感到忧伤!不,还是在祖国好:在这儿你至少可以事事责备别人,而原谅自己。我现在也许要到北极去探险,因为j’ai le vin mauvais〔9〕,我不喜欢喝酒,但是不喝酒,又很无聊。我试过了。据说,别尔格〔10〕星期日要在尤苏波夫花园搭一个大气球飞行,出相当数目的钱邀请一个旅伴,这是真的吗?”

“怎么,您想去参加飞行?”

“我?不……我不过问问罢了……”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喃喃地说,仿佛真的在沉思。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拉斯柯尔尼科夫心里想。

“不,这张借据没有束缚住我,”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沉思地继续往下说,“我自愿待在乡下。大约一年前,玛尔法·彼得罗夫娜在我命名日把这张借据还给了我,而且还送我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钱。要知道,她有一笔积蓄。‘您可明白啦,我多么相信您,阿尔卡奇·伊凡诺维奇,’她确实是这样说的。您不相信她会这样说吗?要知道:我在乡下变成了一个规规矩矩的主人;这个地方的人都知道我。我也订购了书籍。玛尔法·彼得罗夫娜开头很赞成,可是后来她常常怕我用功过度。”

“您似乎很惦念玛尔法·彼得罗夫娜?”

“我?也许是这样。真的,也许是这样。顺便问问,您相信鬼吗?”

“什么鬼?”

“当然是普通的鬼!”

“您相信吗?”

“也许不相信,pour vous plaire〔11〕……也就是说,我不是完全不相信……” “常常出现,还是怎的?”

斯维德里加依洛夫不知怎的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玛尔法·彼得罗夫娜有时出现!”他撇着嘴说,脸上浮出了怪样的微笑。

“有时出现——这是什么意思?”

“她已经出现过三次了。我头一次看见她是在安葬那一天,离开墓地后一小时。这是我动身来这儿前一天。第二次是在前天,在路上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在小维舍拉车站上;第三次是在两小时前,在我的住所的一间屋子里;我独个儿在那儿。”

“您醒着吗?”

“完全醒着。这三次我都醒着。她来了,说了几句话,就往门口走去;她总是站在门口。甚至仿佛听得到她的话。”

“不知为什么我曾经这么想,您一定会常常发生这一类的事情!”拉斯柯尔尼科夫突然说,并且因为自己说了这样的话而惊讶不置。他非常激动。

“真的吗?您这样想过吗?”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惊讶地问。“真的吗?我不是说过,我们之间有着某种共通之处,啊?”

“您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拉斯柯尔尼科夫异常激动地厉声回答道。

“我没有说过?”

“没有!”

“我觉得我说过。刚才进来的时候,我看见您闭上了眼睛躺着,装作睡熟的样子,我就对自己说:‘就是这个人吧!’”

“就是这个人,这是什么意思?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拉斯柯尔尼科夫大声叫道。

“什么意思吗?真的,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斯维德里加依洛夫诚恳地喃喃说,他自己也有点儿糊涂了。

他们有片刻工夫都不说话了。两个人都睁大了眼睛面面相觑。

“这都是胡说!”拉斯柯尔尼科夫恼怒地大叫起来。“她来的时候,对您说了些什么?”

“她?您想想看,她只说了些最无聊的话。可是人真是奇怪的东西:这竟然使我恼火了。她头一次走进来(要知道,举行葬仪啦,祭魂啦,接着是安魂祈祷啦,办丧宴啦——这些事情弄得我精疲力竭了。末了,我独个儿坐在书斋里,点了根雪茄抽起来,边抽雪茄,边沉思默想),走进门里来了,说:‘阿尔卡奇·伊凡诺维奇,今天您辛苦了,饭厅里的钟您忘记开了。’真的,七年来,我每星期亲自开这架钟。如果我忘了,她常常提醒我。第二天我动身上这儿来了。天蒙蒙亮的时候,我进了车站,因为夜里只合了一下眼,精神疲惫,睡眼惺忪。我叫了一杯咖啡,睁开眼一看:玛尔法·彼得罗夫娜竟然坐在我的身边,手里拿着一副纸牌:‘阿尔卡奇·伊凡诺维奇,要不要告诉您旅途的凶吉?’她精通占卦之术。我简直不能原谅自己:事先不占一个卦!我吓得魂不附体,逃跑了。这当儿,的确,铃也响起来了。今天我在一家小饭馆里吃了一顿粗劣的饭后,肚子饱饱的坐着抽烟,玛尔法·彼得罗夫娜忽然又进来了,全身打扮得很漂亮,穿着一件簇新的绿色的绸连衫裙,裙裾长得拖在地上。她说:‘阿尔卡奇·伊凡诺维奇,您好!我这件连衫裙您喜欢吗?阿尼西卡没有做得这么好。’(阿尼西卡——这是我们乡下的一个女裁缝,从前也是个农奴,在莫斯科学过缝纫活——一个好姑娘。)她站着,在我面前转动起身子来。我打量着她的连衫裙,接着又仔细地端详她的脸,我说:‘玛尔法·彼得罗夫娜,您倒高兴为这些小事情来找我,您不放心吧。’‘唉,天哪,我亲爱的,不能打扰你嘛!’我戏弄她,说:‘玛尔法·彼得罗夫娜,我想结婚,’‘这由您自己做主吧,阿尔卡奇·伊凡诺维奇;妻子刚死,您马上就结婚,这对您不是很光彩的。即使您选中了一个好对象!可是我知道——不论对她或者对您都没有好处,只会惹好心肠的人们笑话。’她忽然走了,裙裾仿佛窸嘿作响。我在胡说八道,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