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第3/4页)

“您说的也许全是谎言?”拉斯柯尔尼科夫回答道。

“我难得撒谎,”斯维德里加依洛夫若有所思地回答道,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他问得那么无礼。

“在这以前,您从来没见过鬼吗?”

“不……不,我生平只见过一次,这是六年以前的事了。菲尔卡是我家的一个农奴;我忘了他刚埋葬,叫道:‘菲尔卡,把烟斗拿来!’他进来了,径直地向放着我的烟斗的玻璃橱走去,我坐着,心里想:‘这是他向我报复!’因为在他死以前,我们大吵过一场。我说:‘你衣服的肘部扯破了,你怎么敢这样进来见我,滚出去,坏蛋!’他转身就走,再也没有来过。当时我没有告诉玛尔法·彼得罗夫娜。我想追荐他,我觉得对不起他。”

“您应当去找医生。”

“我身体不好,这您不说,我也知道。虽然我委实不知道害什么病;我认为,我的身体大概要比您好上四倍。我问您的不是您信不信鬼的出现?我问您的是:您信不信有鬼?”

“不,我绝对不相信!”拉斯柯尔尼科夫甚至愤怒地嚷道。

“通常大家是怎么说的?”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好像在自言自语,嘟嘟囔囔说,稍微低下了头望着一边。“大家都这么说:‘你生了病,你的头脑里就只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梦想。’但这不是一个严密的逻辑。我同意:病人才会看见鬼;但这只证明,除了病人,谁也看不见鬼,而不是说鬼本身是不存在的。”

“当然是不存在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愤怒地坚持说。

“不存在?您以为不存在吗?”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慢条斯理地打量他一下,接着往下说:“嗯,如果这样推论,那怎么样呢(请您指教):‘鬼——这可以说是另一些世界里的碎片和断片,是它们的基础。健康的人,不用说,没有理由看见鬼。因为健康的人完全是这个世间的人,所以为了生活的圆满和合乎风习,只得过尘世的生活。可是一旦得了病,凡人的正常状态一旦遭到了破坏,那么接近另一个世界的可能性立刻就出现了。病得越严重,跟另一个世界的接触就越多。所以,当人临终的时候,他就径直地转入那个世界去了。’我早已作过这样的论断。如果您相信来世,就会相信这个论断。”

“我不相信来世,”拉斯柯尔尼科夫说。

斯维德里加依洛夫若有所思地坐着。

“如果那儿只有蜘蛛网或者这一类的东西,那怎么样呢,”他忽然说。

“这个人神经错乱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心里想。

“我们常常认为永恒是一个不可知的概念,一个硕大无朋的、庞大的东西!为什么一定是硕大无朋的呢?您要知道,它也可能不是这样的东西,而是一间小屋子,像乡下的一间被熏得墨黑的浴室,各个角落里都布满了蜘蛛网,这才是永恒。要知道,我有时觉得永恒就是诸如此类的东西。”

“您怎么,怎么不把它想象成比这更令人宽慰的和正义的东西呢!”拉斯柯尔尼科夫痛苦地叫喊道。

“更正义的?哪能知道。说不定,这也是正义的。您要知道,这是我存心非干不可的!”斯维德里加依洛夫似笑非笑地回答道。

听到这个可怕的回答,拉斯柯尔尼科夫突然打了个寒颤。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抬起了头凝视着他,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不,您可要考虑考虑这一点!”他叫喊起来。“半小时前,我们彼此还没有见面,彼此当作仇人,在我们之间有一件事情没有解决;我们撇开这件事不谈,却大谈一些空洞的话!嗯,我们是一丘之貉,我说得对吗?”

“对不起,”拉斯柯尔尼科夫恼怒地继续往下说。“劳您屈驾,有何指教,请快说吧……而……而……我有要紧的事儿,没有工夫,我要出去……”

“请吧,请吧。请问令妹阿甫陀季雅·罗曼诺夫娜将要嫁给卢仁,彼得·彼得罗维奇先生吗?”

“可不可以不谈舍妹的事,也不要提她的名字。我甚至不明白,即使您真的是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您怎么敢在我面前提她的名字?”

“可我就是为谈她的事而来的,怎么可以不提她的名字?”

“好吧;您谈吧,可是请快些!”

“我相信,如果您见过卢仁,哪怕只有半小时,或者已经听说过有关他的确实可靠的话,您对这位卢仁先生,我的内人方面的亲戚,一定有自己的看法吧。他配不上阿甫陀季雅·罗曼诺夫娜。依我看,阿甫陀季雅·罗曼诺夫娜在这件事情上是为了……为了家庭而不惜慷慨地和毫无价值地牺牲自己。从我所听到的那些关于您的话看来,我觉得,如果这门婚事能够告吹而不损害令妹的利益,您会感到很满意的。现在,我亲自认识了您,我甚至对这点深信不疑了。”

“您这些话说得很天真;恕我说句冒昧的话:无耻,”拉斯柯尔尼科夫说。

“那么您的意思是,我抱着自私的目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请放心。如果我只考虑到自己的利益,那我决不会坦率地说这些话了。我可不是一个大傻瓜。让我告诉您这样一桩心理上的奇事。刚才我为自己对阿甫陀季雅·罗曼诺夫娜的爱情而辩解,说我是牺牲者。我告诉您,现在我对她已经没有爱情了,一丝感情也没有了。所以,连我自己也觉得这很奇怪,因为我的确有过一种感情……”

“由于懒惰和腐化堕落吧,”拉斯柯尔尼科夫插嘴说。

“不错,我是个腐化堕落的懒汉。但令妹是这么淑贤,不能不在我的心坎里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印象。但是我现在才明白,这一切都是枉费心机的。”

“您早已看到了吗?”

“我更早就觉察出了。前天,差不多在到达彼得堡的时候,我才完全相信了。但是在莫斯科的时候,我还想跟卢仁先生竞争,要把阿甫陀季雅·罗曼诺夫娜夺过来。”

“恕我打断您的话。劳驾,您可不可以把话说得简短些,直截了当地说出您的来意。我有要紧事儿,我要出去……”

“那好极了。我来到这儿,现在决定作一次……旅行。我想预先作好必要的安排。我的几个孩子都寄养在他们的姨母家里;他们什么也不缺;不需要我亲自照顾。而且我算个什么样的父亲啊!我只拿了一年前玛尔法·彼得罗夫娜给我的一些东西。够我用了。对不起,我马上就要言归正传。在出发旅行之前,这次旅行是可能实现的,我想把卢仁先生的事解决,并不是我不能容忍他;当我知道这门婚事是玛尔法·彼得罗夫娜促成的时候,我跟她吵了一场,可我们是为了他而吵架的。现在我希望通过您或者有您在场能跟阿甫陀季雅·罗曼诺夫娜见一次面,我首先要向她说明,卢仁先生不但不会给她丝毫好处,而且甚至可能给她带来显著的损害。然后请她原谅不久前所发生的一切不愉快的事,并请求她允许我送她一万卢布,使她跟卢仁先生决裂不致发生困难。我相信,只要有机会,她是绝对不会反对决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