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四(第2/5页)

“您往后怎么办?”

索尼雅疑问地看了他一眼。

“他们的生活不是都靠您么。真的,过去他们也是依靠您的。那个死了的人从前常常来向您要钱买酒喝。唉,今后可怎么办呀!”

“我不知道,”索尼雅悲怆地说。

“他们还住在那儿吗?”

“我不知道,他们欠了房租;听说,女房东今天要他们搬家,可是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说,她一分钟也不会赖在那儿。”

“她怎么有这么大的勇气,是不是把希望寄托在您身上?”

“咳,不,您别说这样的话!……我们是一家人,我们一块儿过日子,”索尼雅忽然又激动起来,甚至生气了,宛若一只金丝雀或是别的小鸟儿在生气。“她怎么办呢?她能干什么呢?”她焦躁不安地问。“她今天哭了多少次啊!她发疯啦,您没有注意到吗?她发疯啦;一会儿忙乱得像小孩儿,希望明儿弄得很体面,有冷盘和一切东西……一会儿绞手、吐血、掉泪,突然把头在墙上猛撞,好像灰心绝望似的。过后又安慰自己,把希望寄托在您身上:她说,今后您会帮助她,说她要去借些钱,同我一起回到故乡去,办一所寄宿中学,招收贵族出身的女孩子,聘请我当学监,我们将开始过一种新的美好生活。她吻我,拥抱我,安慰我,满怀信心!她多么相信这些幻想!怎么能违抗她呢?今天她成天洗啦、打扫啦、修补啦,力气那么小,还亲自把洗衣盆拖进屋子里去,弄得气喘吁吁,一头扑倒在床上;今天早晨,我跟她还一同去给波列尼卡和廖尼雅买鞋,因为他们的鞋都破了,只是我们所带的钱不够,相差很多,可是她挑中了一双那么可爱的皮鞋,因为她有她的爱好,您不知道……她在铺子里当着伙计大哭起来,钱不够嘛……咳,看着她心里多么难受……” “我这才明白了,你们……过着这样的日子,”拉斯柯尔尼科夫面露苦笑,说。

“难道您不觉得可怜吗?不觉得可怜吗?”索尼雅又责问道。“我知道,您还没有看到什么,就把仅有的几个钱都给了他们。啊,天哪!要是您能看到这一切就好了。我多少次,多少次引起她掉泪!还是上星期呢。哎哟,我啊!他去世还只有一个星期。我简直是残酷无情!这样的事我干了多少次,干了多少次啊。咳,现在整天回想这些往事多痛苦啊!”

索尼雅痛苦地回忆着,甚至绞着手。

“这是您残酷无情吗?”

“是的,是我,是我!那天我去看他们,”她流着泪,继续往下说,“先父常常对我说:‘你念给我听,索尼雅,我头痛,念给我听……书在这儿,’他有一本什么书,是从安德烈·谢苗内奇·列别兹雅特尼柯夫那儿拿来的,他就住在那儿,他常常弄到这样一些可笑的书。可是我说:‘我该走了’,因为我不想念这种书,我上他们那儿去,主要是为了给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看几条领子;丽扎韦塔,那个女掮客,给我送来了一些便宜的领子和套袖,都是很漂亮的,式样时新,绣着花。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很喜欢,她在身上试试,对着镜子照。她非常喜欢,说:‘索尼雅,请你送给我吧。’她说了‘请’字,真想要啊。可是她哪有机会用得着?这不过使她追忆以往的幸福日子罢了!她照着镜子顾影自怜。她什么衣服也没有,什么东西也没有,已经有多少年了!她从来没有向人要过什么东西;她是个硬骨头,宁愿把仅有的一些东西送人,可是这会儿她却要这些东西。这样看来,她多么喜欢这些东西啊!可我不肯送给她,我说:‘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您有什么用?’我是这么说的:‘有什么用。’我不应该对她说这样的话!她只是看着我,因为我不肯,她心里难过极了。我简直怕看她……她不是为领子难过,她难过是因为我不肯,我明白她的意思。咳,我现在多么想收回过去所说的话,更改一下……咳,我……我为什么说这样的话!不过在您看来,这算不得什么!”

“您认识那个女掮客丽扎韦塔吗?”

“是的……难道您也认识她?”索尼雅现出带几分惊奇的神色追问。

“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有肺病,肺病很严重;她不久会死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沉默了半晌后说,避不回答她的问话。

“啊呀,不,不,不!”索尼雅不知不觉地抓住了他的两手,仿佛恳求他,不要让她死。

“如果她会死,那倒好了。”

“不,不见得好,不见得好,根本不见得好!”她惊慌地本能地反复说。

“那么孩子们怎么办?您不收留他们,您把他们送到哪儿去?”

“哎呀,我可不知道!”索尼雅抱住头,几乎绝望地叫喊道。大概,这个念头在她的脑海里已经闪过许多次了,他不过又唤醒了这个念头。

“唔,如果现在您在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还活着的时候害了病,被送到医院里去了,那时候怎么办?”他残酷无情地坚持说。

“哎呀,您为什么说这样的话!您为什么说这样的话!这是不可能的!”索尼雅吓得扭歪了脸。

“怎么不可能?”拉斯柯尔尼科夫脸上泛出严酷的微笑,继续往下说。“您没有保险吧?那时他们将会怎样呢?他们一家将会在街头流浪,她会像今天一样咳呛、求乞,头往墙上撞,而孩子们都会号啕大哭……她会倒在街上,被送到警察分局,抬到医院死掉,而孩子们……”

“哦,不会的!……上帝不会让她死的!”末了,索尼雅从郁闷的胸坎里吐出这么一句话来。她听着,恳求地望着他,在默默无言的恳求中合着手,仿佛一切都取决于他。

拉斯柯尔尼科夫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踱起步来。这样过了一分钟。索尼雅站着,垂下了两手,低下了头,心里非常苦闷。

“您不能积攒些钱吗。积蓄些钱,以防万一?”他蓦地在她面前站住了,问。

“积蓄不起来呀,”索尼雅嘟哝说。

“当然,积蓄不起来!您积蓄过吗?”他几乎含讽带讥地补上一句。“我积蓄过。”

“积蓄不起来!嗯,当然啰!我问这干什么!”

他又在屋子里踱步。又有一分钟过去了。

“您不是每天有收入吗?”

索尼雅比刚才更害臊了,脸又刷地红了。

“没有,”她痛苦地说,尽量说得轻。

“波列奇卡一定也会走上这条路的,”他忽然说。

“不!不!那不可能,她不会!”索尼雅多么悲痛绝望地大声叫道,仿佛她突然间被人用刀扎伤了一样。“上帝,上帝不允许发生这样可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