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四(第4/5页)

五斗橱上摆着一本书。他来回踱步的时候,每次经过都看它一眼;现在他拿起书看了起来。这是《新约全书》的俄译本。书是皮面精装,已经破旧了。

“这本书是哪来的?”他从屋子那一边向她叫道。她一直站在那儿,离桌子三步路。

“那是人家拿来给我的,”她仿佛不情愿地回答道,看也不看他一眼。

“谁拿来的?”

“丽扎韦塔拿来的,我向她要的。”

“丽扎韦塔!奇怪!”他心里想。他觉得索尼雅屋子里的一切东西时刻变化着,变得越来越奇怪和不可思议了。他把书拿到亮处,翻阅起来。

“关于拉撒路复活在哪一章?”他忽然问。

索尼雅固执地望着地上,不回答。她把身子稍微侧向桌子站着。

“关于拉撤路复活在哪一章?索尼雅,给我找出来。”

她斜睨了他一眼。

“您翻错了……在第四篇福音里……”她口气严峻地喃喃说,没有向他挪动一步。

“请你找出来念给我听,”他说着,坐了下来,臂肘支在桌上,一只手托住了头,脸色阴沉地向一边凝视着,做出听着的样子。

“三星期后我会被送到七里外的一个地方去的〔16〕!如果我没有被送到更糟的地方去,那么我大概会在那儿。”他喃喃地自言自语。

索尼雅怀疑地听拉斯柯尔尼科夫说完了那奇怪的愿望后,踌躇不决地走到桌边。她终究把书拿起来了。

“难道您没有读过?”她问,隔着桌子,锁紧眉头看了他一眼。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严厉了。

“我在学校里念书的时候,早已读过了……你念吧!”

“您在教堂里没有听过吗?”

“我……不上教堂。你常常去吗?”

“不—不,”索尼雅喃喃说。

拉斯柯尔尼科夫微微冷笑了一下。

“我明白……那么你明儿不去参加令尊的葬仪吗?”

“我要去的。上星期我也去过……我去追荐过。”

“追荐谁?”

“追荐丽扎韦塔。她被人用斧头劈死了。”

他的神经被刺激得越来越紧张,头晕起来。

“你跟丽扎韦塔是朋友吗?”

“是的……她很好……难得……来……她不能来。我同她一起看书……聊聊。她会见到上帝的。”

这句书本子里的话,他听起来感到奇怪。又是新闻:她跟丽扎韦塔秘密来往——她们俩都是狂热的信徒。

“我马上也会变成一个狂热的信徒!这是传染性的!”他心里想。“你念吧!”他忽然坚持地怒冲冲地大声说。

索尼雅还是踌躇不决。她的心怦怦直跳。不知为什么她不敢念给他听。他几乎痛苦地望着这个“不幸的女疯子”。

“念给您听干吗?您不是不信吗?”……她温柔地嘟哝说,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

“你念吧!我要你念!”他坚持地说。“你不是常常念给丽扎韦塔听!”

索尼雅打开书找出那个地方。她双手发抖,发不出音。她接连念了两次,可是连第一个音节也念不出。

“有一个患病的人,名叫拉撒路,住在伯大尼〔17〕……”她终于费力地念起来,但是念到第三个字,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尖细了,就像一根拴得太紧的琴弦断裂了一样。她透不过气来了,胸里郁闷难受。

拉斯柯尔尼科夫这才稍微明白,索尼雅为什么不敢念给他听,他越明白这个原因,仿佛就越粗暴越恼怒地叫她非念不可。他看得太清楚了,现在她觉得泄露自己的一切事情让人家知道,这是多么痛苦啊;他明白了,这些感情仿佛确实是她的一个真正的秘密,也许从少女时代起,还在家里、在一生贫穷潦倒的父亲和痛苦得疯疯癫癫的继母身边、在忍饥挨饿的弟妹中间、在可怕的叫喊和斥责声中生活的时候,早就蕴藏在她的心底里了。同时现在他知道了,确切地知道了,她现在念诗篇虽然感到苦恼,而且有很大顾虑,但是她心底里却痛苦地想念。不管苦恼和重重顾虑,念给他听,愿他听着;现在一定念——“不管后果怎样!”……他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这点,也从她那兴奋的激动中了解到这点……她克制着,压住了喉间那开始念诗篇时打断过她的声音的抽噎,继续往下念《约翰福音》第十一章。她这样念到第十九节:“有好些犹太人来看马大和马利亚,要为她们的兄弟安慰她们。马大听见耶稣来了,就出去迎接他。马利亚却仍然坐在家里。马大对耶稣说:“主啊,你若早在这里,我兄弟必不死。就是现在,我也知道,你无论向 神求什么, 神也必赐给你。”

她念到这儿又顿住了,害羞地预感到,她的声音又会发抖,又会中断……“耶稣说:“你兄弟必然复活。”马大说:“我知道在末日复活的时候,他必复活。”耶稣对她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你信这话吗?”

索尼雅仿佛痛苦地舒了口气,又清楚地一个劲地念起来,仿佛在公开忏悔:“主啊,是的。我信你是基督,是 神的儿子,就是那要临到世界的。”

她顿住了,连忙抬起眼来看他,但马上就克制自己,继续往下念。拉斯柯尔尼科夫坐着,一动不动地听着,没有扭转脸去,臂肘支在桌上,望着一边。她念到了第三十二节。

“马利亚到了耶稣那里,看见他,就俯伏在他脚前,说:‘主啊,你若早在这里,我兄弟必不死。’耶稣看见她哭,并看见与她同来的犹太人也哭,就心里悲叹,又甚忧愁,便说:‘你们把他安放在哪里?’他们回答说:‘请主来看。’耶稣哭了。犹太人就说:‘你看他爱这人是何等恳切。’其中有人说:‘他既然开了瞎子的眼睛,岂不能叫这人不死吗?’”

拉斯柯尔尼科夫向她转过脸去,激动地望着她:对,果真如此!她已经浑身发抖了,真正的热病发作了。这是在他意料之中的。她快念到关于最伟大的和闻所未闻的奇迹的话时,心里充满了无限的快乐。她的嗓音变得像金属般铿锵;兴奋和愉快洋溢在她的嗓音里,使她的嗓音变得更有力了。一行行字在她眼前跳动,使她的眼睛发黑了,可她背熟了她所念的诗篇。念到最后一节诗篇:“他既然开了瞎子的眼睛……”的时候,放低了声音,激动地、充满感情地表达了不信仰的人们——那些瞎眼的犹太人的疑惑、责备和诽谤,一会儿后,他们立刻像遭雷击似的震惊,伏倒在地上痛哭,信仰……“他,他——也是瞎眼、不信仰——他也会立刻听起来,也会信仰,对,对!现在,立刻,”她这样幻想着,她在快乐的期待中发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