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四(第3/5页)

“那么让别人发生这样的事。”

“不,不!上帝会保佑她,上帝!……”她发狂地反复说。

“也许上帝根本就不存在,”拉斯柯尔尼科夫甚至幸灾乐祸地回答道,一边望着她,笑起来了。

索尼雅的脸色骤然变得很可怕:脸上掠过一阵痉挛。她流露出难以形容的责备的神情,瞥了他一眼,想要说什么,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忽然用手掩住脸,很伤心地哭起来了。

“您说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精神失常,您自己倒是精神失常了,”他沉默了半晌后,说。

又过了五分钟。他还是默默地来回踱步,眼睛不朝她看。末了,他走到她跟前来了;双目炯炯发光。他两手抓住了她的肩膀,直瞅着她那满是泪痕的脸。他的目光冷酷、兴奋、锐利,他的两片嘴唇抖得很厉害……他忽然倏地跪下,伏在地板上吻她的脚。索尼雅吓得连忙避开他,像避开一个疯子一样。他看起来当真像个疯子。

“您怎么啦,您这是什么意思?伏在我的脚下!”她嘟哝说,脸色惨白,她的心突然痛苦地揪紧了。

他马上就站起来了。

“我不是向你膜拜,我是向人类的一切痛苦膜拜。”他有点儿发狂地说着,向窗前走去。“你听着,”他补充说,一会儿又回到她跟前来了。“不久以前,我向一个欺负人的家伙说,他抵不上你的一个小指头……又说,我今天让我妹妹坐在你身旁,让她感到光荣。”

“唉,您为什么对他说这样的话!还当着她的面?”索尼雅愕然叫道。“跟我坐在一起?光荣!可是我……是个卑贱的女人,是个大—大罪人!唉,您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我这样谈到你不是因为你卑贱、有罪,而是因为你有伟大的受苦精神。你是个大罪人,这话不错,”他几乎异常兴奋地补充说。“你的最深重的罪是你白白地毁了自己,出卖了自己的灵魂。这还不可怕吗!你过着你那么痛恨的卑贱的生活,这还不可怕吗。你自己也知道(只消睁开眼来看看),你过这种生活对谁都没有帮助,也救不了谁!最后,请你告诉我,”他说,几乎愤怒若狂。“这么大的耻辱和这样的卑贱怎么能在你身上跟另一些与之对立的神圣的感情并存呢?还是投河自尽吧!这会好些,会好上一千倍,明智一千倍!”

“那么他们怎么办呢?”索尼雅有气无力地问,痛苦地瞥了他一眼,但仿佛对他的建议没有感到丝毫惊奇。拉斯柯尔尼科夫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在对她的一瞥中,他什么都看出来了。这样看来,她的确已经有这个念头了。也许她在绝望中已经好多次严肃地考虑过自尽,那么严肃地考虑过,现在甚至对他的建议几乎也丝毫不觉得惊讶了。她甚至没有觉察出他的话是多么恶毒(当然也没有觉察出他的责备的意思和对她的耻辱的一种特别的看法,这点他看得很清楚)。可是他十分明白:她想到自己地位的卑贱和可耻,简直痛苦到极点,并且已经痛苦了很久。他心里想,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使她直到今天还舍不得死?他这才充分明白:这几个可怜的小孤儿和这个不幸的、半疯癫的、害肺病的和用头撞墙壁的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对她有多大的作用啊。

虽然如此,但他心里还是很明白:索尼雅由于自己的性格和所受的教育,绝不会这样过下去的。然而他还有这么一个问题:如果她没有勇气投河自尽,那么她为什么能这么久处于这样的地位而没有发疯?他当然知道:索尼雅的情况是社会上的一种偶然现象,虽然,很不幸,但绝不是孤立的和特殊的现象。然而这种偶然性、一定的文化程度和她以前的生活似乎很可能在她开始走上这条可耻的道路的时候,就会使她萌发自杀之念。到底是什么东西支持着她呢?是不是腐化堕落?这种耻辱显然只机械地触及她;真正的腐化堕落还没有丝毫侵入她的心灵:他意识到这一点;她站在他的面前,这不是在梦境里……“摆在她面前有三条路,”他心里想:“投河,进疯人院,或者……或者,最后,腐化堕落,这会使她的头脑麻木,心变得冷酷的。”他最痛恨的是最后的一个想法;但他是个怀疑派,他年轻,脱离现实生活,因此,是冷酷无情的,所以他不能不相信,最后一条路,也就是说,腐化堕落是最可能的。

“但是这难道是真实的情况吗,”他暗暗叫道。“难道这个还保持着精神纯洁的人终于有意识地渐渐堕入这个臭气四溢的、罪恶的泥坑?难道她已经开始堕入这个泥坑了吗?难道她能够忍受到今天,只是因为她觉得罪恶已经不是那么令人痛恨了吗?不,不,这是不可能的!”他像索尼雅刚才一样,也扬声说道。“不,是一种关于罪恶的想法使她直到如今没有投河,此外,还有他们,那些孩子们……如果她直到今天没有发疯……可是谁说她没有发疯?难道她有健全的理智吗?谁会像她那样说话呢?难道有健全的理智的人会像她那样推论吗?难道她会坐在她正在滑下去的那个臭气四溢的泥坑边上等待毁灭吗?当人家对她说这是危险的时候,她却塞住耳朵不听劝告。她怎么啦,期待着奇迹出现吗?大概是这样吧。难道这一切不是疯癫的征象吗?”

他固执地坚持这个看法。比起任何别的解释来,他甚至更喜欢这个解释。他更聚精会神地对她凝视起来。

“索尼雅,那么你很多次祈祷上帝吗?”他问她。

索尼雅默不作声。他站在她身旁,等待着回答。

“没有上帝,我能做什么呢?”她嘟嘟囔囔说,说得又快又有力,那对闪闪发光的眼睛向他投了一瞥,又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嗯,一点儿不错!”他心里想。

“那么上帝赏给了你什么呢?”他更逼近一步追问。

索尼雅久久地默然不语,仿佛答不上来似的。她那瘦弱的胸脯激动得不住地起伏。

“别说啦!别问啦!您不配!……”她突然扬声叫道,神色严峻,愤怒地望着他。

“真是这样!真是这样!”他坚持地暗自反复说。

“上帝是万能的!”她喃喃地说得很快,头又低下了。

“这是狡辩!这是找理由狡辩!”他暗自断定说,一边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打量她。

他怀着从未有过的、奇怪的、几乎是痛苦的心情,细瞧这张苍白而瘦削的、不端正的、颧骨突出的脸庞;细瞧那对能闪射出这么强烈的光芒、含着严肃而热情的眼神的、温柔的、浅蓝色的眼睛;细瞧因不满和愤怒而还在索索发抖的这瘦小的身躯。这一切,他越来越觉得奇怪,几乎认为是不可能的。“一个狂热的信徒,狂热的信徒!”他暗自反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