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三(第3/5页)

彼得·彼得罗维奇斜溜了拉斯柯尔尼科夫一眼,他们的目光碰上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眼里的火要把他烧成灰。然而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似乎再也没有听到什么,因为她疯狂地拥抱着索尼雅,狂吻着她。孩子们也把索尼雅团团围住。可是波列奇卡还不大懂,这是怎么回事,——看来,她脸上泪水纵横,哭得哽哽咽咽的,那张哭肿了的、漂亮的脸蛋靠在索尼雅的肩膀上。

“这是多么卑鄙呀!”门口突然传来了一阵响亮的嗓音。

彼得·彼得罗维奇倏地回头看了一眼。

“多么卑鄙呀!”列别兹雅特尼柯夫凝视着他的眼睛,又说了一遍。

彼得·彼得罗维奇甚至仿佛怔了一下。这个情况大家都看在眼里(后来大家都记起来了)。列别兹雅特尼柯夫一步跨进屋子里去了。

“您敢叫我做证人吗?”他说着,就走到彼得·彼得罗维奇跟前去了。

“安德烈·谢苗诺维奇,这是什么意思?您说什么?”卢仁嘟哝说。

“我的意思是,您……是个诬陷者,我的话就是这个意思!”列别兹雅特尼柯夫激动地说,他那双近视眼严厉地望着他。他非常气愤。拉斯柯尔尼科夫盯着他,仿佛抓住每个字眼咂摸着似的。又是一片寂静。彼得·彼得罗维奇几乎着慌了,特别是在开头一刹那。

“如果您是对我说话……”他结结巴巴地开口说。“您怎么啦?您神志清爽吗?”

“我神志很清爽,您倒是神志不清……骗子!嘿,这多么卑鄙无耻!我全都听见,我故意等待着不走,要弄个明白。因为,我坦白地说,甚至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这不十分合乎逻辑……您为什么干这种勾当——我可不明白。”

“我干了什么事啊!请您别再说莫名其妙的废话!也许您喝醉了吧?”

“卑鄙的东西,您倒是喝醉了,我可没有喝醉!我从来不喝伏特加,因为这违背我的信念!你们要知道,他,他亲手交给了索菲雅·谢苗诺夫娜这张一百卢布的钞票——我亲眼看见,我是证人,我可以起誓!他,他!”列别兹雅特尼柯夫向每个人重复地说。

“您这个黄口小儿,是不是疯了?”卢仁尖声叫道。“她本人在这儿,站在您面前呢,她本人在这儿,刚才她当着众人证实说,我只给了她十个卢布,除此以外,我没有给过她什么钱。那么我怎么会给她一百卢布呢?”

“我亲眼看见,我亲眼看见!”列别兹雅特尼柯夫大声地证实说。“虽然这违背我的信念,但我愿意此刻在法庭上宣誓,因为我亲眼看到您怎样悄悄地塞入了她的口袋里!只是我很傻,以为您这样做是一片好意!您在门口跟她告别,当她掉转身来而您用一只手跟她握别的时候,您的另一只手——左手就把钞票悄悄地放入她的口袋里。我亲眼看见!亲眼看见!”

卢仁脸上勃然失色了。

“您胡说!”他粗暴无礼地叫道。“您站在窗前,怎么看得清楚钞票!这是您近视眼的错觉……您胡说!”

“不,不是我的错觉!虽然我站得远,但我什么都看在眼里,虽然从窗前确实很难看清楚钞票——这话您说得对——可是根据特殊的情况,我可以肯定这是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因为当您交给索菲雅·谢苗诺夫娜一张十卢布钞票的时候——我亲眼看见——您那时又从桌上拿了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我看见您拿了钞票,因为那时我站在近旁;我头脑里立刻就出现了一个想法,所以我没有忘记您手里拿着一张钞票)。您把钞票折了起来,一直捏在手里。后来我又忘记了,可是当您站起来,把钞票从右手放到左手的时候,差点儿把钞票掉落;于是我立刻又想起来,因为这当儿我又那么想:您想悄悄地瞒着我帮助她。您可以想象,我怎样注意着您,——我看到,您神不知鬼不觉地往她的口袋里塞,我亲眼看见,我亲眼看见,我可以起誓!”

列别兹雅特尼柯夫几乎喘不过气来。四下里响起了多半是表示惊讶的各种感叹声;但也传来了带有恫吓的语调的叫喊声。大家都挤到彼得·彼得罗维奇跟前去了。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向列别兹雅特尼柯夫狂奔过去。

“安德烈·谢苗诺维奇!我错看了您!您保护她!只有您一个人保护她!她孤苦伶仃,上帝派您来了!安德烈·谢苗诺维奇,亲爱的,我的爷!”

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忽然在他面前跪下了。

“一派胡言!”气得发狂的卢仁咆哮如雷。“一派胡言,先生,您胡说八道。‘我忘了,我想起来了,我忘了’——这是什么意思!那么,我故意暗中塞入她的口袋里吗?为什么呢?要达到什么目的呢?我跟这个女人……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吗?那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说的都是铁的事实,这是铁的事实!我一点儿也没有看错,您是个卑鄙的犯了罪的人,我记得,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当时,就是在我感谢您并跟您握手的时候,立刻就想到了这个问题:您偷偷地塞入了她的口袋里,这究竟是为着什么?就是说,您为什么要偷偷地塞进去?难道这只是因为您想瞒过我吗?您知道,我同您在信念上是有分歧的,我否定根本解决不了问题的私人行善。我以为您当真不好意思在我面前送给她这么多钱;此外,我又想,也许他想送给她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吧,让她在发现口袋里有一张一百卢布钞票的时候,吃一惊。(因为我知道,有些慈善家很喜欢这样来掩饰他们的善举。)后来我还以为,您想试一试她,就是说,当她发现钞票的时候……会不会来向您道谢!接着我又想:您想避免人家道谢,让……正如俗话所说,让右手不晓得,还是怎的……总而言之,就是这一类的事吧……当时我有许许多多想法;因此我决定往后把这一切想法都仔细地考虑一番,但我仍然认为,当着您的面,把我所知道的秘密揭发出来到底不大好。可我立刻又想到一个问题:索菲雅·谢苗诺夫娜在发觉之前说不定会把钱丢失;所以我决意上这儿来,把她叫出去,告诉她有人在她口袋里放入了一百卢布。我顺便先拐到柯贝里雅特柯夫太太家,带给他们一本《实证法概论》〔18〕,特别推荐了皮德里特的一篇文章(但也推荐了瓦格纳的文章);然后再上这儿来,这里恰好发生了一桩多么奇怪的事!如果我真的没有看见您把一百卢布塞入她的口袋里,我会有,会有这些想法和推断吗?”

当安德烈·谢苗诺维奇结束了自己那冗长的议论,并在结束语中作出合乎逻辑的结论的时候,他已经累死了,脸上甚至直淌汗。唉,他几乎不能用俄语正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了(可是他又不懂别的语言),所以他一下子就感到筋疲力尽,做了义务律师后,似乎连面容也消瘦了。然而他的这番话却产生了异常强大的效果。他说得这么激昂,充满信心,大家显然都相信他的话。彼得·彼得罗维奇发觉事情对他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