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二

“唉,这些香烟!”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点了支香烟抽起来,吐出几口烟后,终于开腔了。“很有害,实在有害,可我却戒不掉!我常常咳嗽,喉咙发痒,呼吸困难。您知道,我是个胆小鬼,前几天我到布医生那儿去看病——每个病人他minimum〔1〕检查半小时;医生打量着我,甚至放声大笑起来:他敲敲,听听,说,烟草对你的身体很有害;肺门扩大了。可是,我怎样戒烟呢?拿什么来代替呢?我又不喝酒,这就没有办法,嗨—嗨—嗨,我不喝酒,这就没有办法!一切事情都是相对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一切事情都是相对的!”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又在耍老一套把戏,还是怎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厌恶地想。他突然记起不久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当时心里的那种感觉又像潮水般地涌上了他的心头。

“前天晚上我来找过您;您不知道吗?”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继续往下说,一边打量着屋子。“我走进了屋子,就是这间屋子嘛。像今天一样,也是路过。我想,去回访他一下。我上楼来了,屋子的门洞开着;我四下看看,等了一会儿,我没有告诉您的女仆,就走了。您不锁门吗?”

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波尔菲里仿佛猜透了他的心思。

“罗季昂·罗曼内奇,亲爱的朋友,那次我是来向您解释的,向您解释的!我必须而且应当向您解释,”他微露笑意,继续往下说,甚至用手掌轻轻地拍了一下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膝头,但几乎同时他的脸突然沉下了,罩上了阴云,甚至好像蒙上了忧郁的神色;拉斯柯尔尼科夫不觉猛吃一惊。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脸色,而且从来不觉得他有这样的一副脸色。“罗季昂·罗曼内奇,最近我们之间发生过一幕奇怪的情景。或许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也发生过;可是那时……哦,现在事情接踵而来!告诉您吧:我也许有很对不起您的地方。这点我感觉到的。您可记得我们是怎样分手的:您的神经很紧张,两膝打战;我也是神经很紧张,两膝打战。您知道,当时我们甚至彼此态度很不好,缺乏绅士风度。但是我们毕竟是君子;也就是说,无论如何,我们首先都是高尚的人;这点必须明白。您可记得,我们弄到了什么地步……甚至完全不成体统。”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把我当作什么人?”拉斯柯尔尼科夫稍微昂起了头,瞪着眼看波尔菲里,惊愕地自问。

“我想过了,我认为现在咱们最好能真诚相见,”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继续往下说,把头稍微向后一仰,埋下了眼睛,仿佛不愿再用自己的目光使以前的受害者发窘,并且仿佛也鄙视自己以前所使用的那些手段和诡计;“是呀,这样的猜疑和这一类的事情是不能长久地继续下去的。当时米柯尔卡给我们解决了,不然的话,我实在不知道,我们之间会弄到什么样的地步。这个该死的小市民,当时坐在我那儿的间壁后面,——这您想象得到吗?当然,您已经知道这件事;而且我也知道,后来他来找过您;但是您当时瞎猜疑:我没有差遣过什么人,当时我还没有布置什么。您会问,为什么不布置?怎样对您说呢:当时这一切似乎使我自己也大吃一惊。好容易派人去叫来了看门人。(您出去的时候,大概看见了那两个看门人吧。)当时在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只有这么一个,像闪电般一闪即逝;您要知道,罗季昂·罗曼内奇,当时我有坚定的信心。让我告诉您吧,我想,虽然我暂时放走一个,可我会把另一个抓住的,——至少不会放走自己的一个,自己的一个。罗季昂·罗曼内奇,您很容易激动,天生如此吧;从您性格上和心情上的其他主要特点看来,您甚至是太容易激动了。我因为多少了解您的这些特点而自慰。当然,甚至当时我也能想到,一个人肯站起来向您泄露全部底细是罕见的事。虽然这样的事有时也会发生,特别是当一个人丧失了耐心的时候,但这无论如何是罕见的。这点我也想得到。不,我想,要是我掌握了一个证据就好了!哪怕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证据,只要有一个就行,不过要有一个用手抓得住的东西,具体的东西,而不是一个心理上的东西。因为我认为,如果一个人犯了罪,不用说,无论如何能从他口中得到非常重要的东西;甚至也可以希望得到最出人意外的结果。我当时对您的性格,罗季昂·罗曼内奇,对您的性格寄予了极大的希望!当时我对您的希望可大呢。”

“可是您……现在您为什么总是说这样的话?”末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嘟嘟囔囔说,甚至不大理解这句问话的意思。“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暗自惊慌起来。“难道他真的认为我是无辜的吗?”

“我为什么这样说吗?我是来作解释的,可以说,我认为这是我的神圣的职责。我想把整个情况全都告诉您,事情的经过是怎样的,当时这一场可以说是误会,是怎样发生的。罗季昂·罗曼内奇,我使您很痛苦吧。我可不是恶魔。要知道,我也明白,对于一个像您那样非常不幸但却骄傲、独断、性情急躁的人,特别是对于一个性情急躁的人,遭到这样的冤屈是怎么回事!不管怎样,我认为您是个最高尚的人,甚至还带有一些豪爽的性格。虽然我并不同意您的一切信念,可我认为预先坦率而十分真诚地把这个告诉您,就是我的职责,因为我首先不愿欺骗人。认识了您后,我对您就有着恋恋不舍的感情。您也许听到我的话会放声大笑吧?您有权利这样做。我知道,您第一眼就不喜欢我,其实是因为我没有什么讨人喜欢的地方。不管您认为怎样,可我现在希望用一切办法来消除我给您的印象,并向您证明,我是一个有良心的和有责任感的人。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自尊地停顿了一下。拉斯柯尔尼科夫觉得心头又涌起了恐惧的感觉。波尔菲里把他当作无辜的人这个念头忽然使他害怕起来。

“大概没有必要逐一详细地述说当时这是怎样突然发生的,”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继续往下说。“我认为这甚至是多此一举。而且我也未必能够说得清楚。因为怎样来详细地说明这个情况呢?开头传说纷纭。至于这是什么样的谣言,是谁散布的,什么时候发生的……究竟为什么牵涉到您——我也认为不必细说了。对我个人来说,是偶然发生的事情,完全是偶然的偶然,这样偶然的事情是极可能发生的,但也可能不发生——是什么样的偶然的事情呢?嗯,我认为也不必说了。当时,这一切以及那些谣言和那些偶然的事情使我产生了一种想法。我坦白地承认,因为,既然已经承认了,那就承认到底——当时我的确首先怀疑您。至于老太婆在押品上所做的记号等等——这一切都不重要。这样的物证多得数以百计。当时我也是由于偶然的机会而得知区警察局里所发生的那一幕的详情细节,虽然也是偶然的,但不是道听途说的,而是由一个特别的、重要的证人告诉我的,他无意中生动地述说了这一幕。要知道,这一切事情是接连发生的,接连发生的,罗季昂·罗曼内奇,我亲爱的朋友!这哪能不使我的注意力移向某一方面去呢?英国不是有一句俗语:一百只家兔决不能当作一匹马,同样,一百个疑点决不能构成一件证据。这不过是一种理智的说法,可是强烈的感情是难以控制的,因为侦查员也是人啊。我又记起您发表在杂志上的那篇文章来了,您可记得,还在您头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我就详细地谈到过这篇文章。当时我讽刺了一番,但这是为了要使您作进一步的发挥。我重说一遍,罗季昂·罗曼内奇,您是火暴性格,身体又很不好。您大胆、骄傲、严肃……您有感触,感触很多,这些我早已知道了。我也有这些感触,我读了您的文章,觉得很熟悉。这篇文章是在不眠之夜和发狂中构思的吧,您一定是情绪激昂,心怦怦地直跳,洋溢着压抑的狂热。青年有这种压抑的、自豪的狂热是危险的!我当时讽刺了一番,可是现在我告诉您吧,就是说,作为一个爱好者,我非常爱读这篇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和火一样热烈的处女作。这是烟,是雾,是琴弦在迷雾中弹奏。您的文章是荒诞不经的、想入非非的,但也闪烁着真挚的感情,闪烁着青春的骄傲和坚定的意志;闪烁着在绝望中的大胆行为;这篇文章是悲观的,但这是一篇好文章。我拜读了您的这篇文章后,就放在一边……我把它放在一边的时候,心里这样想过:‘这个人野心勃勃!’因为有过上面所说的这样一件事,请问,后来所发生的事情怎么不惹我注意呢!哎,天哪,难道我在述说一件什么事吗?难道我现在在证实什么吗?我当时才注意到。我想,这算得了什么?这算不得什么,也就是说,完全算不得什么,也许根本不足为奇。我,一个侦查员,这么热中甚至是绝对不应该的:米柯尔卡已经在我的手掌之中,而且我已经掌握了各种材料,——不管您怎么个看法,但这些都是证据!他也为自己的心理学找寻根据。我们得在他身上花些工夫,因为这是一个关系到生死的问题。现在我为什么要向您解释这些呢?我要让您知道,并且使您在理智上和良心上都不责备我当时那种恶意的行为。我说的是心里话,这不是恶意的,嗨—嗨!您以为,我当时没有来搜查过您的屋子吗?我来搜查过的,来搜查过的,嗨—嗨,当您在这儿卧病在床的时候,我来搜查过的。我非正式地,不是以侦查员的身份来搜查的。但是来搜查过的。甚至根据初步的迹象在您的屋子里仔细地察看过,没有放过任何一件东西;可是umsonst〔2〕!我心里想:现在这个人会来的,他自己会来的,不久就会来的;既然他犯了罪,那他一定会来投案的。别的人不会来,可是这个人会来的。您可记得,拉祖米兴先生向您泄漏了消息?这是我们布置的,目的是要让您发急,所以我们也故意散布谣言,让他来告诉您,但拉祖米兴先生是个缺乏涵养的人。扎苗托夫先生头一个亲眼看到您的愤慨和您那毫不掩饰的大胆行为:嗯,怎么突然在小饭馆里贸然说:‘我杀了人!’太大胆啦,太鲁莽啦。我想,如果他犯了罪,那么这是个可怕的对手。我当时就这么想。我等着!我耐着性子等着,可是扎苗托夫那时候简直被您吓坏了……问题在于,这种该死的心理是不可捉摸的!嗯,我等待着您,我留心着,可是上帝把您送来了——您跑来了!于是我的心就怦怦直跳。哎呀!当时您来干什么啊?您进来的时候哈哈大笑,您可记得,像透过玻璃一样,我当时就识破了一切,但是,如果我不是特地等着您,那就不会在您的大笑中发觉什么。您看,精神上有所准备是多么重要啊。于是拉祖米兴先生——啊哈!什么石头啊,石头啊,您可记得,什么石头啊,那些东西还藏在石头底下?嗯,我现在仿佛看见了这块石头,在菜园里一个什么地方——您不是对扎苗托夫说埋在菜园里,后来,在我那里又说过一次?当我们开始分析您的文章,而您作了一番说明的时候——您的每个字眼都是具有双重意义的,仿佛每个字眼背后都隐藏着另一种意义!所以,罗季昂·罗曼内奇,我这样地走进了死胡同,脑门撞了一下,这才清醒过来。我说,不,我这是怎么啦!这一切,直到细枝末节,如果您愿意,都可以用另一种意义来解释,这甚至会更自然些。脑筋伤透了!我想:‘不,我最好能掌握一个证据!……’当时我听人说起拉门铃,连心也停止跳动了,甚至浑身打颤起来。我想:‘这就是证据嘛!就是这个!我当时也没有仔细考虑,简直不想考虑了。那时我愿意拿出一千卢布,我自己出钱,只要能亲眼看看您那时怎样同那个手艺工人并肩行走了百来步路,后来他怎样当面管您叫‘凶手’,在这百来步中您不敢问他一句话!……嗯,那么脊髓里的那股冷气呢?既然有病,神志不大清爽,那您为什么拉门铃?总之,罗季昂·罗曼内奇,既然如此,我当时对您开了这样一些玩笑,您怎么也感觉到惊讶呢?那时您来干什么?当着上帝说,好像有人推着您来的。如果米柯尔卡没有使我们分手,那就会……那时您可记得米柯尔卡吗?您记得很清楚吗?这真是个晴天霹雳!从乌云里滚出来的一声霹雳,一道闪电!我是怎样接待他的?我一点儿也不相信他,您自己明白的!我怎么能相信呢!后来,您走后,他开始很有条理地回答了某几点,因此我觉得惊奇,后来我对他的话甚至一点儿也不相信了,他像金刚石一般坚实,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