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二(第2/4页)

不,我心里想,Morgen früh!〔3〕这跟米柯尔卡有什么相干!”

“拉祖米兴刚才对我说,现在您也认为尼古拉是罪犯,而且使拉祖米兴也这样相信……”

一个喘不过气来,没有把话说完。另一个听着,心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个对他有透彻了解的人却放弃了自己的看法。他不敢相信,而且也不相信。他贪婪地从这些有双关意义的话语里寻找并抓住了更真实的和确凿的东西。

“拉祖米兴先生嘛!”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叫道,仿佛很高兴听到一直没有开腔过的拉斯柯尔尼科夫竟然提出问题来了,“嗨!嗨!嗨!叫拉祖米兴先生可别管闲事啦:两个人结成了伴侣,第三者不得插足。跟拉祖米兴先生可不相干,他是个局外人,他脸色煞白跑到我这儿来了……上帝保佑他,这事不要他管!至于米柯尔卡,您要不要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就是说,在我的心目中,他是哪一种人?首先,他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不是说他是个胆小鬼,而是说,他倒像个艺术家。真的,您别笑我这样形容他。他淳朴天真,对一切事物都很敏感。他有良心,是个幻想家。他会唱歌,又会跳舞,又会讲故事,据说,他讲得那么娓娓动听,人们都从别处跑来听他讲故事。他也上学校,人家拿指头点点他,他会大笑不止。他也会喝得烂醉如泥,这不是由于腐化堕落,而有时是被人灌醉的,他还像孩子般不会喝酒哩。于是他也偷窃起来,可是他自己并不知道这是偷窃;因为‘他既然是从地上拾得的,这算偷窃吗?’您可知道,他是个分裂派教徒〔4〕,不但是个分裂派教徒,而且还是别的教派的信徒呢〔5〕;他的家族中有几个逃亡教派〔6〕信徒,他自己还在最近的两年里受过村里一个长老的精神熏陶。这一切都是米柯尔卡和他的同乡告诉我的。而且他还一心想跑到荒凉地方的小修道院去!他很诚心,每天夜里祈祷上帝,读古书,‘真正的’古书,读得入迷了。彼得堡对他发生了严重的影响,尤其是女人,嗯,还有酒。他易于受环境的影响,把长老和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我知道,这里有个艺术家很喜欢他,常常去找他,可是这件事发生了!他害怕了——畏罪自缢!潜逃!老百姓对我们的法律有这么一个观念,那有什么办法呢!有些人害怕‘审判’这个词儿。这是谁的过错呀!且看新式法庭会怎么判。哎哟,愿上帝保佑!嗯,现在他在牢房里大概想起了这个正直的长老。《圣经》又出现了。罗季昂·罗曼内奇,您可知道,在他们当中有些人看来,‘受苦’是怎么回事?这不是说为某人而受苦,而只是人‘应当受苦’,就是说,在当局的手里受苦——那更好。在我服务期间,有个最温顺的犯人整年每天夜里坐在牢房里炉灶上读《圣经》,他读得着迷了,您要知道,他着迷到这样的程度,甚至无缘无故地抓起一块砖头向典狱长丢去,他并无伤害他的意思。他是这样丢的:故意丢得偏一些,在离他身边一俄尺的地方飞过,免得伤害他!大家都知道,一个用武器袭击典狱长的犯人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就是说,‘他要受苦了’。所以,我现在怀疑米柯尔卡也想要‘受苦’,或者诸如此类的事。这我确实知道,甚至有事实可据。不过他并不晓得我知道。怎么,您不认为在这种人里面有古怪的人吗?有的是呢。现在长老又开始起作用了,特别是在米柯尔卡上吊以后。可是他自己会来把全部情况告诉我的。您以为他能坚持到底吗?您等着吧,他会翻供的。我时刻等着他来翻供。我喜欢这个米柯尔卡,正在仔细地研究他。您觉得怎样!嗨!嗨!对有些问题,他向我回答得很有道理,显然,他掌握了必要的材料,精心地做过准备;但是对另一些问题他却茫然了,一点儿也不知道,不知道,而且他并不觉得自己不知道!不,罗季昂·罗曼内奇老兄,这跟米柯尔卡可不相干!这是一桩离奇的、凄惨的、现代的案件,在我们的时代才会发生的案件,因为现在人心变得糊涂了;因为现在人们常常引用换新鲜‘血液’这句话;舒适被宣传为人生的目的。这是书本上的空想;这是被一种理论所扰乱的心。这里可以看出实行第一步的决心,但这是一种特别的决心——一种像要从山上或钟楼上跳下去的决心,而且犯这个罪仿佛是被迫的。他忘了掩上门,根据一种理论,他杀了,杀了两个人。他杀了人,但不敢拿钱,把来得及拿到的东西都埋藏在石头底下。他待在门后忍受了痛苦还不够,又闯进门去,拉门铃——不,他后来又走进一套空房间里去,几乎不省人事,回想着这阵门铃声,想再尝尝背上溜过一丝冷气的滋味……假定说,他有病,但还有这样的事呢:他杀了人,却自以为是正直的人,鄙视别人,并且自以为像天使一般纯洁——不,罗季昂·罗曼内奇,这跟米柯尔卡有什么相干,亲爱的朋友,这跟米柯尔卡可不相干!”

听到他以前所说的像是否认的话以后,这最后的几句话是太出人意外了。拉斯柯尔尼科夫不觉浑身哆嗦起来,仿佛被扎了一下似的。

“那么……是谁……杀的呢?”他禁不住用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问。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甚至急忙闪开,往椅背上一靠,仿佛冷不防这一着,被问得愕然了。

“怎么是谁杀的?……”他说,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罗季昂·罗曼内奇,是您杀的!就是您杀的……”他几乎悄声地用十分确信的语调补了一句。

拉斯柯尔尼科夫从沙发榻上霍地站了起来,站了几秒钟,又坐下了,一句话也不说。他脸上忽然掠过一阵轻微的痉挛。

“嘴唇又像那时一样颤动起来,”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甚至仿佛同情地嘟哝说。“罗季昂·罗曼内奇,您似乎误会了我的意思,”他沉默了半晌后,补了一句,“您为什么这么吃惊。我正是来告诉您全部情况的,把事情公开。”

“不是我杀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嗫嚅地说,像闯了祸而被当场捉住吓得要命的小孩儿。

“不,这是您干的,罗季昂·罗曼内奇,是您,不是别人,”波尔菲里严峻而坚信地低声说。

他们俩都不做声了,沉默甚至延续了很久,叫人奇怪地长久,约莫有十来分钟。拉斯柯尔尼科夫把两个臂肘支在桌上,默然用指头抓乱了头发。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温和地坐着等待。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鄙夷地看起波尔菲里来。

“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您又耍老一套把戏啦!又使用您的老法子啦:这一套您真的不觉得厌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