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六(第2/4页)

斯维德里加依洛夫走过了X桥,朝彼得堡方面走去,这时已经是深更半夜。雨住了,而风还呼呼地怒号着。他打起哆嗦来,有一会儿工夫,他特别好奇地,甚至疑问地望着小涅瓦河里那片黝黑的水。可是他不久就觉得站在河边很冷。他转身往X大街走去。他循着望不到头的X大街已经走了很久,差不多走了半小时光景了,在黑暗中,不止一次地在那条用木块铺成的马路上绊跤,但还是怀着好奇心在大街右边寻找什么东西。不久以前,有一次他打这儿经过,在这儿某处,已经是在大街尽头,发现一家木结构的但很宽敞的旅馆,它的名称,他记得好像是阿德里阿诺波尔。他没有记错:这家旅馆坐落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是那么显眼,甚至在黑夜里也不难找到它。这是一座长长的发黑的木房子。时间虽然很晚,房子里却还有灯火,看得出还有人在活动。他走了进去,向一个在走廊上碰到的衣服破烂的人借个房间。那个衣服破烂的人向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投了一瞥,不觉一怔,马上就领他到很远的一个房间里,这儿郁闷而又窄小,是在走廊尽头楼梯底下的一个角落里。可是别的房间没有了;旅馆已经客满。那个衣服破烂的人探询地望着。

“有茶吗?”斯维德里加依洛夫问。

“有。”

“还有些什么?”

“小牛肉、伏特加、冷盘。”

“给我拿小牛肉和茶来。”

“不再需要别的什么了吗?”那个衣服破烂的人问,甚至有点儿纳闷。

“不要什么啦,不要什么啦!”

衣服破烂的人走了,样子十分失望。

“大概是个好地方。”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心里想。“这个地方我怎么不知道。我的样子大概也像是从什么地方的夜总会里来的,路上已经出过什么事。可是我倒很想知道在这儿过夜的是些什么人?”

他点了蜡烛,把房间更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是那么低矮,斯维德里加依洛夫甚至几乎不能站直,只有一扇窗,床铺很脏,一张油漆过的普通桌子和一把椅子差不多占据了整个空间。四壁好像是用木板钉成的,壁纸都很旧了,又脏又破,它们的颜色(黄色)还能勉强地猜出来,可是花纹已经丝毫辨别不出了。跟一般的顶楼一样,一部分壁和天花板是斜的,楼梯就在这个斜面上通过。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放下蜡烛,坐到床上沉思起来。可是在隔壁的一个小房间里,那奇怪的和不断的低语有时响得差不多像在喊叫,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自从他走进屋子以来,这阵低语没有停止过。他倾听起来:有个人谩骂着,差不多是边哭边责备着另一个人,但是只听到一个声音。斯维德里加依洛夫站起来了,用手遮住了蜡烛,壁上的一条裂缝里立刻透出来一条灯光;他走过去张望起来。在那个比他的稍大的房间里住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不穿常礼服,有一头异乎寻常的鬈发和一张红扑扑的神情激昂的脸,摆出演说家的架势站着,叉开两腿来保持身体的平衡,一只手捶打着胸膛,气势汹汹地责骂着另一个人,什么那个人是要饭的,连官衔都没有;什么他从泥坑里把他救了出来,什么时候他想要撵走他,就可以把他撵走;什么这一切只有上帝才知道。被斥责的那个朋友坐在椅子上,他的神气活像一个非常想打喷嚏但怎样也打不出的人。他偶尔用那对浑浊的羊眼睛打量这个演说家,但是显然弄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大概甚至什么也没有听见呢。桌上的蜡烛快燃完了,摆着一只差不多是空的伏特加细颈瓶,还摆着几只酒杯,一些面包,几只玻璃杯,几根黄瓜和一个早已喝完了茶的茶具。斯维德里加依洛夫聚精会神地看了一会儿这个情景,就淡漠地从这条隙缝前走开了,又在床上坐下来。

那个端来了茶和小牛肉的衣服破烂的人禁不住又问:“还要什么东西吗?”听到了又是否定的回答后,他就走了。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大口地喝起茶来,让身子暖和一下,喝了一玻璃杯茶,可是牛肉却一块也吃不下,因为他的胃口完全倒了。大概他发热了,他脱去外套和上装,就在床上用被子裹住身子躺下了。他很烦恼:“这会儿不生病多好,”他心里想,不禁冷笑一声。屋子里郁闷难受,烛光黯淡,院子里风声怒号,老鼠在角落里又抓又咬,而且整个屋子里似乎有一股老鼠和皮革的气味。他躺着,仿佛在做梦:思前想后,思绪如潮。他似乎很想把思想集中在一件事情上。“窗外大概是个什么花园吧,”他心里想,“树木簌簌作响;我多么不喜欢听夜间树木在狂风暴雨和一片漆黑中簌簌作响,叫人讨厌!”他想起刚才经过彼得罗夫公园的时候,甚至厌恶地想到这种声音。这当儿他也联想到X桥和小涅瓦河,他仿佛又觉得发冷了,像刚才站在河边时一样。“我这一辈子向来不喜欢水,即使是在风景优美的地方,”他又在心里寻思,想到这个奇怪的念头突然又冷笑一声:“现在似乎不应该考虑关于这种美学和舒适的问题;可是,正是在这个地方,我却变得爱挑剔了,宛若一头在这样的场合,一定要给自己挑个地方的野兽……我刚才应当回到彼得罗夫公园去!我大概觉得黑,觉得冷吧,嗨!嗨!大概我要寻找快乐!……哎,我为什么不吹灭蜡烛呢?(他把蜡烛吹灭了。)隔壁屋子里的人都睡了,”因为看不见隙缝里的刚才那条烛光,他心里便想道。“玛尔法·彼得罗夫娜,现在您该出现了:天黑了,地点很合适,而且正是时候。可是现在您却不来……”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了起来,不久以前,就是在他要对杜涅奇卡下手前的一小时,向拉斯柯尔尼科夫建议过,把她交给拉祖米兴保护。“真的,我当时说这番话,正如拉斯柯尔尼科夫所猜想的,主要是为了嘲弄自己。可是这个拉斯柯尔尼科夫是个坏蛋!他受尽了痛苦。往后,等到他那荒谬绝伦的言论实行了,他可能成为一个大坏蛋,可是现在他过于想活命!就这一点来说,这种人是卑鄙的。去他的,不管他怎么样,与我可不相干。”

他总是睡不着。杜涅奇卡刚才的形象渐渐地在他眼前浮现出来,他突然打了个寒颤。“不,现在应该抛开这个念头了,”他清醒过来了,想,“应该考虑别的事啦。真是又奇怪又可笑:我对任何人从来没有深仇大恨,甚至从来不想报复;但这是个坏兆头,是个坏兆头!我也不喜欢争论,也不发脾气——这也是个坏兆头!可我刚才对她许了多少诺言啊,呸,见鬼!也许她会使我的性格改变的……”他又不说话了,咬紧了牙关:杜涅奇卡的形象又在他的眼前浮现出来,和她头一次开枪的时候一模一样,她也是神色惊慌,扔掉了手枪,面如土色,望着他,因此他两次都能搂住她,而她不会举手自卫的,如果他不提醒她的话。他记起来了,在那一瞬间,他仿佛对她起了怜悯之心,仿佛觉得心揪紧了……“哎,见鬼!又是这些念头,应该把这一切抛开,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