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五

拉斯柯尔尼科夫跟随着他。

“这是怎么啦!”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掉转头来叫道。“我好像说过……” “这就是说,我现在不会离开您。”

“什么——么?”

两个人都站住了,彼此对看了一会儿,仿佛在估量对方似的。

“听了您那些似醉非醉的话后,”拉斯柯尔尼科夫毫无顾忌地厉声说,“我可以肯定地说,您不但没有放弃对我妹妹的各种最卑鄙的意图,而且甚至比以前进行得更积极了。我知道,今天早晨我妹妹接到了一封信。您总是坐立不安……或许您会在路上找到一个妻子;可是这也不会使您改变主意。我要亲自弄个水落石出……”

拉斯柯尔尼科夫本人未必能够说得清楚,他现在要干什么,他要亲自弄个水落石出的是什么。

“原来是这样!您要我立刻喊警察吗?”

“喊吧!”

他们又面对面站了一会儿。斯维德里加依洛夫终于变了脸。他这才相信了,拉斯柯尔尼科夫是不怕恫吓的,忽然装出一副最愉快和友好的样子。

“好家伙!我故意不跟您谈起您的事,虽然,不用说,好奇心使我很痛苦。一件咄咄怪事。我下次告诉您,的确,您也能惹死人恼火……好,咱们走吧,不过我得预先向您说明:现在我只回家片刻,去拿些钱;然后把屋子锁上,雇一辆马车,往岛上去消磨整个晚上。您跟我一同上那儿去吗?”

“我现在到你们的住所去,不是上您那儿去,我去找索菲雅·谢苗诺夫娜,向她道个歉,因为我没有去送殡。”

“随您的便,不过索菲雅·谢苗诺夫娜不在家。她带着孩子们到一位太太那儿去了。那是一个显贵的老太太,我很久以前的一个熟人,几个孤儿院的管理人。我给她送去了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三个孩子的存款,此外,我还捐了些钱给孤儿院,我因此把这位太太迷惑了。我也把索菲雅·谢苗诺夫娜的情况告诉了她,什么都告诉了她,丝毫也没有隐瞒。这就使她产生了一个难以形容的好印象。所以,索菲雅·谢苗诺夫娜今天被直接邀请到X旅馆里去了,我的这位太太从别墅回来就暂住在那里。”

“那没有关系。我还是要去。”

“随您的便,不过我不同您一块儿走;跟我可不相干!我们现在到家啦。我相信,您用怀疑的目光看我,是因为我这么有礼貌,直到现在没有向您打听过什么。告诉我,是不是这样……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您觉得这是一件怪事吧;我敢打赌,一定是这样!所以您也得对我有礼貌。”

“您在门后窃听!”

“啊,您说这个!”斯维德里加依洛夫笑起来了。“是的,咱们谈了这许多话后,如果您不提那件事,我倒觉得奇怪了。嘿!嘿!虽然我有点儿知道,您那时……在那儿……胡闹并亲自告诉了索菲雅·谢苗诺夫娜的那件事,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也许我完全落在时代后面了,什么也不能理解。亲爱的朋友,看在上帝的分上,请您告诉我,用最新的理论来启发启发我吧。”

“您什么也听不到的,您胡说!”

“我不是说那个,不是说那个(虽然我也听到了一些),不,我说的是,您总是唉声叹气!您心里的一个席勒时刻在骚动。可是现在又不许人家在门后窃听。既然如此,那您去报告警察吧,说如此这般,我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理论上出了一个小差错。如果您一定认为在门后不能偷听,而可以用随手抓起的东西任意杀死一个老太婆,那么您赶快逃到美国去吧!年轻人,逃走吧!也许还来得及。我说的是真心话。没有钱吗?我来供给您盘费。”

“这我根本没有想到,”拉斯柯尔尼科夫很有反感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明白(不过您不必使自己为难:如果您不愿意,那我不多谈了);我明白,您心里苦恼着的是些什么问题:道德问题,对吗?是做一个国民和人的问题吗?您抛开这些问题吧;现在您何必关心这些问题?嗨,嗨!因为您还是一个国民和人吗?如果是这样,那就不用您管;不必去干跟您不相干的事。您拿支手枪自杀吧;还是您不想自杀?”

“您似乎故意撩我恼火,使我现在就离开您……”

“真是个怪人,我们已经到了,请上楼吧。喏,这就是索菲雅·谢苗诺夫娜家的门。您瞧,一个人也没有呢!您不相信吗?您去问卡彼尔纳乌莫夫吧;她常常把钥匙放在他们那儿。这就是她本人,madame de〔20〕卡彼尔纳乌莫夫,啊?什么?(她有点耳聋)她出去了吗?上哪儿去啦?现在您听见了吧?她不在家,也许要到晚上很迟才回家。嗯,现在到我家里去吧。您不是也要到我家里去吗?嗯,我的家到了。Madame列斯丽赫不在家。这个女人老是忙得不可开交。请您相信,她是个好人……要是您稍微聪明点儿,她也许会帮您的忙。现在,您瞧,我从写字台里拿了这张五厘债券(我还有好多张哩!),今天我要拿到钱庄里去兑现。嗯,您明白了吧?我再也没有时间可浪费了。把写字台锁上,把屋子也锁上;咱们再下楼去。咱们要不要雇一辆马车?我要往岛上去。您要坐马车不?我要雇这辆马车上叶拉金去,怎么样?您不去吗?您吃不消吗?咱们坐车走,没关系。大概要下雨,不要紧,咱们可以把车篷放下……”

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已经坐上了马车。拉斯柯尔尼科夫认为,至少此刻他猜疑是不对的。他一句话也不回答,转身就折回到干草市场去了。如果他在路上回头看一眼,那就会看到,马车还没有行驶一百步路,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就下车了,付了车资,在人行道上走。可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已经拐过街角了。厌恶的心情使他不能再跟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待在一起。“对这个粗俗的恶棍,对这个淫棍和下流东西,我能抱什么希望呢,哪怕是片刻的希望!”他不由地叫道。的确,拉斯柯尔尼科夫过于匆忙而轻率地作出了自己的判断。斯维德里加依洛夫这个人有个特点,如果不算神秘,那么至少有点儿不同寻常。至于妹妹,拉斯柯尔尼科夫仍然坚信,斯维德里加依洛夫不会让她安宁的。可是这一切事情他反复地思忖着,想得太苦恼,以致不能忍受了。

走了大约二十来步路,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照常又陷入了沉思之中。他走上桥,在栏杆旁站定眺望起河来。可是这当儿阿甫陀季雅·罗曼诺夫娜在他旁边站住了。

他在桥头就遇见她了,但是打她身边走过了,看也没看她一眼。杜涅奇卡从来没有在街上这样碰见过他,不觉吃了一惊。她停下来,不知道要不要叫他?她忽然发觉从干草市场方面急匆匆走近来的斯维德里加依洛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