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六(第4/4页)

“我又想管闲事了!”他断然说,突然涌起一阵痛苦而愤怒的情感。“多么荒唐!”他恼怒地拿起蜡烛,无论如何要找到这个衣服破烂的人,快些离开这儿。“哎呀,小姑娘!”他心里诅咒地想,已经打开了门,但又回头望了望小姑娘,她是不是睡熟了,睡得怎样?他小心翼翼地把被子稍微掀开。小姑娘睡得很熟,做着甜蜜的梦。她裹在被子里就暖和了,她那苍白的脸颊已经泛上了红晕。可是很奇怪:这种红晕仿佛比一般孩子脸上的红晕显得更鲜艳、更浓郁。“这是发热的红晕,”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心里想;这仿佛是酒后的红晕,仿佛给她喝过满满一杯酒。两片鲜红的嘴唇像火在燃烧,散发出一股热气,可这是怎么啦?他忽然觉得,她那乌黑的长睫毛仿佛在颤抖、眨动,仿佛扬起来,而那对狡猾、锐利、没有半点孩子气的眨巴着的小眼睛从睫毛下面窥视着,仿佛小姑娘并没有睡熟,而是佯装的。是的,果真如此:她咧开嘴微笑了;两边嘴角在颤动,仿佛还忍住着。可是现在她再也忍不住了;这是露齿的笑,毫不掩藏的笑;在那张毫无孩子气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无耻的、撩人的东西;这是淫荡,这是风流女子的脸,这是法国妓女的无耻的脸。瞧,那双小眼睛睁开来了:向他丢了一个火样热的无耻的眼色,在喊他,在笑……在这种笑里,在这双眼睛里,在小女孩的脸上的这种下流表情中,含有一种无限丑恶的、侮辱性的东西。“怎么!一个才五岁的小姑娘!”斯维德里加依洛夫不觉大吃一惊,低声说。“这……这是怎么回事啊?”现在她那红喷喷的脸整个儿向他扭过来了,伸出两臂……“啊,该死的东西,”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惊叫道,举手要揍她……可是这当儿他醒了。

他仍然躺在那张床上,还是裹在被子里;蜡烛没有点过,窗子明亮了,已经是白天了。

“做了一夜噩梦!”他恼怒地稍微支起身子,觉得浑身乏力,骨头酸痛。户外大雾弥漫,什么东西也看不清。五点钟快到了;他睡过了头!他一骨碌爬下床来,穿上还湿的短上衣和外套。他在袋里摸到了手枪,拿了出来,摆正了底火;接着又坐下来,从口袋里拿出一本笔记簿,用大写字母在惹人注目的标题页上写了几行大字。他念了一遍,就把臂肘支在桌上沉思起来。手枪和笔记簿都放在桌上手肘旁边。几只睡醒了的苍蝇停在桌上一盘没有吃过的小牛肉上。他久久地看着苍蝇,末了,用那只空着的右手去捉一只苍蝇。他捉了很久,弄得精疲力竭了,但怎么也没捉到。他终于发觉自己在干这种好笑的事,他清醒了,不觉愣了一下,站了起来,毅然决然地离开屋子走了。一会儿后,他来到了大街上。

城市上空笼罩着一片白蒙蒙的大雾。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循着滑溜而肮脏的用木块铺成的马路,向小涅瓦河走去。他觉得小涅瓦河里的水在夜里涨高了,仿佛看到了彼得罗夫岛、那些潮湿的小径、湿淋淋的青草、湿淋淋的树木和灌木丛,最后仿佛看到了那丛灌木……他恼怒地看起一所房子来,为的是想转移思想。大街上阒无人迹,也没有遇见一辆马车。那些色泽鲜艳的黄色小木屋看起来凄凉而又肮脏,都关上了百叶窗。寒气和潮湿侵入了他的身子,他觉得浑身发冷了。他有时看到铺子和蔬菜铺的招牌,用心地把每块招牌念了一遍。这条用木块铺成的马路已经到了尽头。他来到了一所很大的石头房子前面。一条肮脏的、冷得索索发抖的狗夹着尾巴,挡住了他的路。一个烂醉如泥的酒鬼穿着军大衣,合扑地横躺在人行道上。他把这个酒鬼打量了一下,就往前走了。他的左边隐约地闪现出一个高耸的瞭望台。“咦!”他心里想,“就是这个地方嘛,干吗到彼得罗夫岛上去?至少要有个正式的证人……”想到这个新念头,他几乎冷笑一声,就拐到X街上去了。那所有瞭望台的大房子就在这儿。在房子的那扇紧闭着的大门旁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的人,肩膀靠在大门上,裹在一件灰色的士兵大衣里,头上戴了一顶阿喀琉斯〔25〕式的铜盔。他那睡眼惺忪的目光冷冷地斜溜了一下走过来的斯维德里加依洛夫。他脸上显露出一种永远爱抱怨的悲伤的神情,犹太民族的人们脸上无一例外地都阴郁地笼罩着这样的一种神情。他们俩,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和阿喀琉斯,有几分钟时间都默然不语,彼此打量着。末了,阿喀琉斯觉出情况不妙:这个人并没有喝醉,却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一句话也不说,直瞅着他。

“哎哟,您在这儿要干什么?”他说,还是一动不动的,没有改变他的姿势。

“什么也不干,朋友,你好!”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回答道。

“你找错地方啦。”

“朋友,我要出国去。”

“出国去?”

“上美国去。”

“上美国去?”

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掏出手枪,扳住扳机。阿喀琉斯扬起了眉毛。

“哎哟,您要干什么,这儿可不是干这种玩意的地方!”

“为什么不是地方?”

“因为,你找错地方啦。”

“哦,朋友,这反正一样,这个地方很好;如果有人问起你来,你就回答说,我上美国去了。”

他把手枪抵住自己的右边太阳穴。

“哎哟,这儿不成,你找错地方啦!”阿喀琉斯慌乱起来,他的瞳孔越来越扩大。

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放了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