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期 陷淖沾泥 12(第2/3页)

亚雷把雪茄从嘴上拿开,弯腰对着她,说:"你就这样儿走了吗,亲爱的?来呀!""随你的便儿好啦,"她满不在乎地回答。"你瞧你把我摆布到哪步田地了!"于是她转过身来,把脸仰起,象石雕的分界神(分界神,表示分界的石头或者柱子,平常是一个方形的柱子,越到下部越细,上部刻着一个人头或者一个人的上身。古罗马人多用之。)一般,叫他在脸上吻了一下,他吻的态度,一半是敷衍了事,一半好象是热劲还没完全冷下去。她呢,他吻她的时候,两眼茫然瞧着前面路上最远的树木,仿佛几乎不知道他在那儿作什么一样。

"咱们俩好了一场,你再让我吻一吻那一面儿吧。"她照样毫不动情,转过脸去,好象一个人听到理发匠或者画像师叫他转脸那样,让他在那一面脸上,也吻了一下,他的嘴唇所触到的那两面脸,潮呼呼。凉丝丝。滑溜溜的,好象四围地里长的蘑菇。

"你还没用嘴吻我,还没还我礼哪!你从来就没诚心乐意地吻过我。我恐怕你永远也不会真心爱我的了。""我不是对你说过,常常对你说过吗?本来就是这样啊。我从来没真心爱过你,没实意爱过你,我想我永远也不会爱你的。"于是她又伤感地接着说,"也许,事到如今,我撒一句谎,说我爱你,就会于我顶有好处;不过我还顾点儿脸面哪,别瞧我已经丢够了脸了,我就是不能撒这个谎。如果我爱你,那我也许最有理由,应该让你知道知道。但是我可不爱你呀。"他憋了一口气,使劲才喘了出来,仿佛当时的光景叫他觉得心里堵的慌,再不,就是叫他良心发现,或者叫他感到有失体面。

"唉,你这样忧郁愁闷,简直是毫无道理,苔丝。现在,我用不着奉承你啦,我干脆对你说吧,你很可以不必这样苦闷。在这一块地方上,就凭你这份美貌,你可以跟无论哪一个女人都比一气,不管她是大家,还是小户。我这是从实际方面着想,并且是一片好心为你,所以才这么说。你要是真通达世情的话,你一定不要等到年老色衰,就趁早儿大大地出出风头,。不过,苔丝,你是不是还能再跟着我回去?我说实话,我真不愿意叫你就这么走了!""不能,永远也不能。我刚明白过来,我就打定了主意了;其实我应该早就明白才是。我不愿意跟你回去。""那么再见吧,我这四个月的妹妹,再见吧!"他轻轻一跳跳上了车,理好了缰绳,在两行长着红浆果的高树篱中间消失了。

苔丝连头也没回,一直顺着曲里拐弯的篱路,慢慢往前走去。天色还很早,日脚虽然刚好离开了山顶,但是它的光芒,却还清冷凄凉,偷眼窥人,只使人看看刺眼,不使人觉得身上发暖。四围一个人影儿都没有。在那条篱路上出现的有生之物和无生之物,只有凄楚的十月,和更凄楚的她。

但是,她往前走着的时候,她身后却有脚步声,一个男人的脚步声,越走越近。那个人的脚步很轻快,所以她觉得他离她近还没过多大工夫,他就紧紧来到她脚后,问她早安了。他好象是工匠一流人物,手里提着个盛着红色涂料的铅铁罐儿。(赫门。里在《哈代的维塞司》第一部第一章里说,"这种人,即便现在(1918)也没全绝。在许多维塞司篱路或小路旁的栅栏门或篱阶上,能发现这种人涂的《圣经》摘句,或当或否,不过几乎都含有加尔文派的惨淡意义。")他实打实地问她,要不要他替她挎着篮子。她回答说可以,就把篮子交给了他,跟在他身旁。

"今儿是安息日(安息日,见《旧约。出埃及记》第二十章第八节以下,"当记念安息日,守为圣日。六天要劳碌作你一切的工,但第七日是向耶和华你上帝当守的安息日。这一日你和儿女。仆婢。牲畜并你城里寄居的客旅,无论何工都不可作。因为六日之内,耶和华造天。地。海和其中的万物,第七日便安息。"),这时候儿就起来活动,得算很早了,"他很高兴地说。

"是,"苔丝说。

"大多数的人,作了一个礼拜的工,都歇着去了。" 苔丝又答应了一个是字。

"可是我今天作的事,比一个礼拜里的都更切实。" "是吗?""一个礼拜,我为人类争光,工作六天,到了礼拜天,我为上帝争光,工作一天。这一天比那六天,可切实得多了,是不是?我在这个篱阶上还有点活儿要干。"那人一面说,一面转到路旁通到一片草场的一个豁口那儿。"你只等一会儿就行啦,"他又说,"我耽搁不了多大工夫。"既然篮子让他拿着了,她也没法儿不等,所以她就站住了脚,看着他走去。他把篮子和铅铁罐儿放在地上,用画笔搅罐里的涂料,往作篱阶那三块木板中间那一块上,动手描画起方方正正的大字来,每一个字后面,都加了一个逗号,好象叫人念起来的时候,字字都要停顿一下,好深入人心似的。

你,犯,罪,的,惩,罚,正,

眼,睁,睁,地,瞅,着,你。

《彼得后书》,第二章第三节。

那几个刺眼的鲜红大字,衬着那片寂静的景物。天边上蔚蓝的空气。颜色灰淡枯槁的矮树林和长着藓苔的篱阶,显得分外鲜明。它们好象在那儿大声疾呼,叫空气都跟着震荡。这种教义,从前有过一个时期,也曾对人类有过供献,现在这种办法,只是那样宗教荒诞离奇的最后一幕罢了。也许有人看见这些恶心。丑怪的胡涂乱抹,会大声喊道:"唉哟哟,可怜的神学。"但是这些字,在苔丝看来,却很可怕,因为它们都好象是指摘她的罪过似的。那就好象,这个人已经知道了她最近的历史了;但是他却完全是一个生人。

他涂完了经文摘句,又挎起苔丝的篮子来,她也机械地跟在他身旁,又上了路。

"你真相信你涂的那些摘句吗?"她低声问。

"这还用问!你信不信你自己是活着的?""不过,"她声音颤抖地说,"假使你犯的罪,不是出于自己的本心,那该是怎么样哪?" 他摇了摇头。

"我没有本领,细细地分析你这个能让人争论起来脸红脖子粗的问题。我今年一夏天,走了好几百英里,在这一带地方,不管东西,也不管南北,凡是有栅栏门。有垣墙。有篱阶的,都叫我涂上经文摘句了。至于这种摘句可以应用到什么情况上,那让看摘句的人问自己的心好啦。""我觉得这话太可怕了,都能把人吓死,都能要了人的命,"苔丝说。

"涂它们的用意,就是要叫人害怕的呀!"他用卖什么吆喝什么的口气回答说。"你还没看见那些顶热拉拉地叫人发烧的话哪。我总是把那些话涂在贫民窟或者码头地方。(有一种偏见,认为贫民酗酒。放荡等等,故贫民窟为罪恶渊薮。码头为水手所聚,亦多生活放荡,故皆须以严厉之摘句警之。)你要是看见那种话,一定要打拘挛!其实乡下地方,用现在这种摘句,也就很好了,。那面仓房的墙上有一块地方,空着也是白糟蹋,我在那上面涂一句话,警戒警戒象你这样容易出乱子的年轻女人吧。你能不能等一会儿,大姑娘?""不能,"她说。于是她接过篮子,奋力前进。走了几步,她回过头来。那块古老的灰色垣墙,以一种不自然。不习惯的神情,开始把刚才涂在篱阶上同样火红的大字揭示出来好象它作这种向来没人让它作过的事,有些感到痛苦似的。那句话刚涂了一半,不过苔丝已经知道下文是什么了,所以忽然把脸一红。他涂的是,不,要,犯,(不要犯,全句应为"不要犯奸淫",为摩西十戒之一。见《旧约。出埃及记》第二十章第十四节。)她那位心情舒畅。兴致勃勃的旅伴,看见她在那儿回头瞧,就停住了画笔,大声吆喝着说:"你要是想在这种重大的事情上得到教训的话,今天就有一位很热烈诚恳的好人,克莱先生,从爱姆寺来,要到你去的那个教区讲义务道。俺现在和他不属于一个宗派了,不过他是个好人,讲起道来,也赶得上我所知道的无论哪位别的牧师。我起先就是受了他的影响,才作起好事来的。"但是苔丝没回答他。她心里扑腾扑腾地跳着,两只眼一直瞧着地上,又往前走去。"呸,我不信上帝说过这种话!"她脸上的红晕退去的时候,她含着鄙夷之情,嘟嘟囔囔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