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期 冤家路狭 47

棱窟槐农田上,要打最后一垛麦子了。一早儿起来,三月的黎明,异样地混沌,连东方的天边在哪儿,都看不出来。麦垛梯形的尖顶儿,在一片朦胧的曙色里耸起;那垛麦子,已经孤零零地饱受雨打,遍尝日晒,在那儿堆了一冬了。

伊茨。秀特和苔丝走到打麦场上的时候,仅仅由于听见一种沙沙的声音,才知道已经有别人先在那儿了;待了一会儿,天色放亮了,才在声音以外,马上看见麦垛顶上有两个男人黑乎乎的侧影。那两个男人正在那儿忙着"揭垛顶儿",所谓"揭垛顶儿",就是把麦垛上面盖的草顶子揭去,再往下扔麦捆;农夫葛露卑想要在一天以内,尽力把麦子都打完了,所以非让她们这么早就来不可,因此麦垛揭着草顶的时候,苔丝。伊茨和别的女工们,戴着棕中带白的围裙,都只好站在那儿,打着哆嗦等候。

紧靠着麦垛草顶的檐子下面放着的,就是那些女工们前来伺候的那件红色的残暴东西,一个木头架子,连着带子和轮子,当时还不大能看得清楚。那就是打麦子的机器,它要一开动起来,女工们的筋肉和神经,就要一齐紧张起来,非坚忍不拔,就不能支持下去。

离得不远的地方上,又有一件形状模糊的东西;颜色漆黑,老嘶嘶作响,表示有雄厚的力量蓄积在它里面。一个烟囱高高地在一棵槐树旁边耸起,同时一片热气从那块地点上四面散射:在这种情况之下,用不着天色很亮,就可以让人看出来,这一定就是那件要当这个小世界里面主要动力的机器。机器旁边站着一个一动不动的黑东西,一个高大的形影,身上满是黑灰。乌煤,神气好象灵魂出窍的样子,身旁放着一大堆黑煤;他就是使机器的工人。他的态度和颜色都是孤立的,让人看来,仿佛是个陀斐特(陀斐特,《圣经》地名,在耶路撒冷,其初为犹太人对偶像之神献牺牲之地。见《旧约。列王纪下》第二十三章第十节及《耶利米书》第十九章第四节。后来这地方用作堆垃圾的地方,烧毁的垃圾老冒烟出火,所以它又变成地狱的象征。)里面的人物,偶然走到这片光景清明。毫无烟灰的黄麦白土中间,来惊吓搅扰当地的土著。

他的外表和他的心情正一样。他虽然身在农田,但却不属于农田。他所伺候的只是烟灰。煤火;农田上的人伺候的却是稼穑。天气。霜露。太阳。他带着他那架机器,从这一郡走到那一郡,从这片农田走到那片农田,因为那时候,在维塞司郡里这一块地方上,蒸汽打麦机还只是个云游四方的东西。他说起话来是一种古怪的北方口音;他心里想的只是他自己的心事,他眼里瞧的只是他所管理的那个铁机器,他简直就不大看得见周围一切的景物,也满不在乎周围一切的景物:他不到必要的时候,跟当地的人就不多说一句话,仿佛他到这儿伺候这件好象地狱之王(希腊神话,地狱之王为普路托,面目狞恶,所居之地,昏暗阴沉。)的主人,只是命中早已注定了的劫数,并非出于自愿。机器轮子上有根长带子,连着麦垛底下那件红色的打麦机,把他和农业界联合起来的,只有这一件东西。

他们在那儿揭麦垛顶儿的时候,他只毫无表情地站在他那个可以移动的力量储蓄器旁边,晨间冷冷的空气,也在那个黑色发热的储蓄器四围颤动洄漩。打麦子以前的预备工作,于他毫无关系。他只把煤烧红了,把蒸汽憋足了;在几秒钟以内,他就能让机器上那根长带子以目不及见的速度转动。皮带转动范围以外的东西,也不管是麦子还是干草,都是一团混沌,在他看来,都是一样。要是当地的闲人有问他管自己叫什么的,他就简简截截地回答说,"司机。"天色大亮的时候,麦垛顶就完全揭去了。于是男工们各就其位,女工们上了麦垛,大家一齐动起手来。农夫葛露卑,大家提起他来,只说一个"他"字,早就来了;他吩咐苔丝到机器板儿上去,紧挨着往机器里填麦子的男工,叫伊茨站在麦垛上,挨着苔丝;伊茨把麦捆一个一个地递给苔丝,苔丝再把麦捆一个一个地解开,填麦子的工人再把它抓起来,铺在旋转的圆筒上面,片刻的工夫,圆筒就把每一颗麦粒都喷出来了。

刚一动作的时候,机器停顿了一两下,于是那些仇恨机器的人,心里就都痛快起来;但是经过那一两下的停顿以后,机器就旋转无阻,于是风驰电掣,一直到吃早饭的时候,大家才停了半个钟头;饭后又工作起来的时候,所有农田上其余的人手,都用在堆积麦秆上面,因此在麦垛旁边慢慢地堆起了一个麦秆垛。到了吃点心的时候,大家都各人站在原处,匆匆忙忙地把点心吃了,吃了以后,又工作了两个钟头,就快到吃正餐的时候了。强暴猛烈的轮子旋转不停,打麦机嗡嗡的声音一直震到靠近机器那些人的骨髓里。

在越来越高的麦秆上面那些老年人,都谈起从前在橡木仓房地板上,用枷打粮食(哈代的另一长篇小说《远离尘嚣》第二十二章里说:"那仓房,中心是一片打粮食的木头地板。用厚厚的橡木作成。因为多年叫枷拍打,光滑得走起来都滑脚。")的情况;那时候,一切的工作,即便扬场,都用人力;在他们看来,那种办法虽然很慢,却效果好。站在麦垛上那些工人也都多少能谈几句话;但是管机器那些汗流浃背的人,连苔丝在内,却不能利用谈话的消遣,减轻他们的劳力。那种永不休止的工作,把她累得筋疲力尽,使她后悔不该到棱窟槐这儿来。麦垛上那些女工,尤其是其中的玛琳,能够时时停顿一刻,从瓶子里喝点麦酒。或者凉茶,还能一面擦一擦脸或者掸一掸身上的麦糠麦秆,一面说几句闲话。但是苔丝却一时一刻都不能休歇;因为圆筒既是永不停止,填麦子的工人当然不能停止,同时,她是把麦捆解开。供给麦子的,也不能停止,除非是玛琳和她更替;葛露卑本来反对玛琳替她,说她的手头儿慢,供给不了那些麦子,但是她也不顾,有时就替苔丝半点钟。

大概是因为省钱的原故,所以这种特别职务,通常总是选一个女人来执行;至于葛露卑选苔丝,更振振有词,他说她又有劲儿,又能持久,解麦捆解的又快。这话也许不假。机器上打麦子那一部分,本来就嗡嗡直响,让人不能谈话,要是碰到供给的麦子不足平常的数量,它就象疯了一般地大声呼号。苔丝和填麦子那个男工,连要回头转转身都不能,因此虽然正在吃正餐以前,悄悄地从栅栏门外走进一个人来,站在地里第二垛麦垛旁面,一直看着地里的光景,尤其是看着苔丝,而苔丝却不知道。那个人穿着一身式样时髦的华达呢衣服,手里还把一根漂亮的手杖摆来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