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锁(第2/4页)

她是一个好女儿、好学生。她家里都是好人,天天洗澡、看报,听无线电向来不听申曲滑稽京戏什麽的,而专听贝多芬瓦格涅的交响乐,听不懂也要听。世界上的好人比真人多……翠远不快乐。

生命像圣经,从希伯莱文译成希腊文,从希腊文译成拉丁文,从拉丁文译成英文,从英文译成国语。翠远读它的时候,国语又在她脑子里译成了上海话。那未免有点隔膜。

翠远搁下了那本卷子,双手捧着脸。太阳滚热的晒在她背脊上。

隔壁坐着个奶妈,怀里躺着小孩,孩子的脚底心紧紧抵在翠远的腿上。小小的老虎头红鞋包着柔软而坚硬的脚……这至少是真的。

电车里,一位医科学生拿出一本图画簿,孜孜修改一张人体骨骼的简图。其他的乘客以为他在那里速写他对面盹着的那个人。大家闲着没事干,一个一个聚拢来,三三两两,撑着腰,背着手,围绕着他,看他写生。拎着燻鱼的丈夫向他妻子低声道:「我就看不惯现在兴的这些立体派、印象派!」他妻子附耳道:「你的裤子!」

那医科学生细细填写每一根骨头、神经、筋络的名字。有一个公事房里回来的人将摺扇半掩着脸,悄悄向他的同事解释道:「中国画的影响。现在的西洋画也时兴题字了,倒真是『东风西渐』!」

吕宗桢没凑热闹,孤零零的坐在原处。他决定他是饿了。大家都走开了,他正好从容地吃他的菠菜包子。偏偏他一抬头,瞥见了三等车厢里有他一个亲戚,是他太太的姨表妹的儿子。他恨透了这董培芝。培芝是一个胸怀大志的清寒子弟,一心只想娶个略具资产的小姐,作为上进的基础。吕宗桢的大女儿今年方才十三岁,已经被培芝睃在眼里,心里打着如意算盘,脚步儿越发走得勤了。吕宗桢一眼望见了这年轻人,暗暗叫声不好,只怕培芝看见了他,要利用这绝好的机会向他进攻。若是在封锁期间和这董培芝困在一间屋子里,这情形一定是不堪设想!

他匆匆收拾起公事皮包和包子,一阵风奔到对面一排座位上,坐了下来。现在他恰巧被隔壁的吴翠远挡住了,他表侄绝对不能够看见他。翠远回过头来,微微瞪了他一眼。糟了!这女人准是以为他无缘无故换了一个座位,不怀好意。他认得出那被调戏的女人的脸谱──脸板得纹丝不动,眼睛里没有笑意,嘴角也没有笑意,连鼻洼里都没有笑意,然而不知道什麽地方有一点颤巍巍的微笑,随时可以散布开来。觉得自己太可爱了的人,是熬不住要笑的。

该死,董培芝毕竟看见了他,向头等车厢走过来了,谦卑地,老远的就躬着腰,红喷喷的长长的面颊,含有僧尼气息的灰布长衫──一个吃苦耐劳、守身如玉的青年,最合理想的乘龙快婿。宗桢迅疾地决定将计就计,顺水推舟,伸出一只手臂来搁在翠远背后的窗台上,不声不响宣布了他的调情的计划。他知道他这麽一来,并不能吓退了董培芝,因为培芝眼中的他素来是一个无恶不作的老年人。由培芝看来,过了三十岁的人都是老年人,老年人都是一肚子的坏。培芝今天亲眼看见他这样下流,少不得一五一十要去报告给他太太听──气气他太太也好!谁叫她给他弄上这麽一个表侄!气,活该气!

他不怎麽喜欢身边这女人。她的手臂,白倒是白的,像挤出来的牙膏。她的整个的人像挤出来的牙膏,没有款式。

他向她低声笑道:「这封锁,几时完哪?真讨厌!」翠远吃了一惊,掉过头来,看见了他搁在她身后的那只胳膊,整个身子就僵了一僵,宗桢无论如何不能容许他自己抽回那只胳膊。他的表侄正在那里双眼灼灼望着他,脸上带着点会心的微笑。如果他夹忙里跟他表侄对一对眼光,也许那小子会怯怯地低下头去──处女风韵的窘态;也许那小子会向他挤一挤眼睛──谁知道?

他咬一咬牙,重新向翠远进攻。他道:「您也觉着闷罢?我们说两句话,总没有什麽要紧!我们──我们谈谈!」他不由自主的,声音里带着哀恳的调子。翠远重新吃了一惊,又掉回头来看了他一眼。他现在记得了,他瞧见她上车的──非常戏剧化的一刹那,但是那戏剧效果是碰巧得到的,并不能归功于她。他低声道:「你知道麽?我看见你上车,车前头的玻璃上贴的广告,撕破了一块,从这破的地方我看见你的侧面,就只一点下巴。」是乃络维奶粉的广告,画着一个胖孩子,孩子的耳朵底下突然出现了这女人的下巴,仔细想起来是有点吓人的。「后来你低下头去从皮包里拿钱,我才看见你的眼睛、眉毛、头发。」拆开来一部分一部分地看,她未尝没有她的一种风韵。

翠远笑了。看不出这人倒也会花言巧语──以为他是个靠得住的生意人模样!她又看了他一眼。太阳光红红地晒穿他鼻尖下的软骨。他搁在报纸包上的那只手,从袖口里出来,黄色的、敏感的──一个真的人!不很诚实,也不很聪明,但是一个真的人!她突然觉得炽热、快乐。她背过脸去,细声道:「这种话,少说些罢!」

宗桢道:「嗯?」他早忘了他说了些什麽。他眼睛盯着他表侄的背影──那知趣的青年觉得他在这儿是多余的,他不愿得罪了表叔,以后他们还要见面呢,大家都是快刀斩不断的好亲戚;他竟退回三等车厢去了。董培芝一走,宗桢立刻将他的手臂收回,谈吐也正经起来。他搭讪着望了一望她膝上摊着的练习簿,道:「申光大学……您在申光读书!」

他以为她这麽年轻?她还是一个学生?她笑了,没做声。

宗桢道:「我是华济毕业的。华济。」她颈子上有一粒小小的棕色的痣,像指甲刻的印子。宗桢下意识地用右手捻了一捻左手的指甲,咳嗽了一声,接下去问道:「您读的是哪一科?」

翠远注意到他的手臂不在那儿了,以为他态度的转变是由于她端凝的人格潜移默化所致。这麽一想,倒不能不答话了,便道:「文科。您呢?」宗桢道:「商科。」他忽然觉得他们的对话,道学气太浓了一点,便道:「当初在学校里的时候,忙着运动,出了学校,又忙着混饭吃。书,简直没念多少!」翠远道:「你公事忙麽?」宗桢道:「忙得没头没脑。早上乘电车上公事房去,下午又乘电车回来,也不知道为什麽去,为什麽来!我对于我的工作一点也不感到兴趣。说是为了挣钱罢,也不知道是为谁挣的!」翠远道:「谁都有点家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