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锁(第4/4页)

封锁开放了。「叮玲玲玲玲玲」摇着铃,每一个「玲」字是冷冷的一点,一点一点连成一条虚线,切断时间与空间。

一阵欢呼的风刮过这大城市。电车当当当往前开了。宗桢突然站起身来,挤到人丛中,不见了。翠远偏过头去,只做不理会。他走了。对于她,他等于死了。电车加足了速力前进,黄昏的人行道上,卖臭豆腐乾的歇下了担子,一个人捧着文王神卦的匣子,闭着眼霍霍的摇。一个大个子的金发女人,背上背着大草帽,露出大牙齿来向一个意大利水兵一笑,说了句玩笑话。翠远的眼睛看到了他们,他们就活了,只活那麽一刹那。车往前当当的跑,他们一个个的死去了。

翠远烦恼地合上了眼。他如果打电话给她,她一定管不住她自己的声音,对他分外的热烈,因为他是一个死去了又活过来的人。

电车里点上了灯,她一睁眼望见他遥遥坐在他原先的位子上。她震了一震──原来他并没有下车去!她明白他的意思了: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有发生。整个的上海打了个盹,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

开电车的放声唱道:「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啊没钱!可怜啊可──」一个缝穷婆子慌里慌张掠过车头,横穿过马路。开电车的大喝道:「猪猡!」

(增订本:本篇至此完结)

吕宗桢到家正赶上吃晚饭。他一面吃一面阅读他女儿的成绩报告单,刚寄来的。他还记得电车上那一回事,可是翠远的脸已经有点模糊──那是天生使人忘记的脸。他不记得她说了些什麽,可是他自己的话他记得很清楚──温柔地:「你……几岁?」慷慨激昂地:「我不能让你牺牲了你的前程!」

饭后,他接过热手巾,擦着脸,踱到卧室里来,扭开了电灯。一只乌壳虫从房这头爬到房那头,爬了一半,灯一开,牠只得伏在地板的正中,一动也不动。在装死麽?在思想着麽?整天爬来爬去,很少有思想的时间罢?然而思想毕竟是痛苦的。宗桢捻灭了电灯,手按在机括上,手心汗潮了,浑身一滴滴沁出汗来,像小虫子痒痒地在爬。他又开了灯,乌壳虫不见了,爬回窠里去了。

(一九四三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