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锁(第3/4页)

宗桢道:「你不知道──我家里──咳,别提了!」翠远暗道:「来了!他太太一点都不同情他!世上有了太太的男人,似乎都是急切需要别的女人的同情。」宗桢迟疑了一会,方才吞吞吐吐,万分为难地说道:「我太太──一点都不同情我。」

翠远皱着眉毛望着他,表示充分了解。宗桢道:「我简直不懂我为什麽天天到了时候就回家去。回到哪儿去?实际上我是无家可归的。」他褪下眼镜来,迎着亮,用手绢子拭去上面的水渍,道:「咳!混着也就混下去了,不能想──就是不能想!」近视眼的人当众摘下眼镜子,翠远觉得有点秽亵,彷佛当众脱衣服似的,不成体统。宗桢继续说道:「你──你不知道她是怎麽样的一个女人!」翠远道:「那麽,你当初……」宗桢道:「当初我也反对来着。她是我母亲给订下的。我自然是愿意让我自己拣,可是……她从前非常的美……我那时又年轻……年轻的人,你知道……」翠远点点头。

宗桢道:「她后来变成了这麽样的一个人──连我母亲都跟她闹翻了,倒过来怪我不该娶了她!她──她那脾气──她连小学都没有毕业。」翠远不禁微笑道:「你彷佛非常看重那一纸文凭!其实,女子教育也不过是那麽一回事!」她不知道为什麽她说出这句话来,伤了她自己的心。宗桢道:「当然哪,你可以在旁边说风凉话,因为你是受过上等教育的。你不知道她是怎麽样的一个──」他顿住了口,上气不接下气,刚戴上了眼镜子,又褪下来擦镜片。翠远道:「你说得太过分了一点罢?」宗桢手里捏着眼镜,艰难地做了一个手势道:「你不知道她是──」翠远忙道:「我知道,我知道。」她知道他们夫妇不和,决不能单怪他太太,他自己也是一个思想简单的人。他需要一个原谅他、包涵他的女人。

街上一阵乱,轰隆轰隆来了两辆卡车,载满了兵。翠远与宗桢同时探头出去张望;出其不意地,两人的面庞异常接近。在极短的距离内,任何人的脸都和寻常不同,像银幕上特写镜头一般的紧张。宗桢和翠远突然觉得他们俩还是第一次见面。在宗桢的眼中,她的脸像一朵淡淡几笔的白描牡丹花,额角上两三根吹乱的短发便是风中的花蕊。

他看着她,她红了脸。她一脸红,让他看见了,他显然是很愉快。她的脸就越发红了。

宗桢没有想到他能够使一个女人脸红,使她微笑,使她背过脸去,使她掉过头来。在这里,他是一个男子。平时,他是会计师、他是孩子的父亲、他是家长、他是车上的搭客、他是店里的主顾、他是市民。可是对于这个不知道他的底细的女人,他只是一个单纯的男子。

他们恋爱着了。他告诉她许多话,关于他们银行里,谁跟他最好,谁跟他面和心不和,家里怎样闹口舌,他的秘密的悲哀,他读书时代的志愿……无休无歇的话,可是她并不嫌烦。恋爱着的男子向来是喜欢说,恋爱着的女人向来是喜欢听。恋爱着的女人破例地不大爱说话,因为下意识地她知道:男人彻底地懂得了一个女人之后,是不会爱她的。

宗桢断定了翠远是一个可爱的女人──白、稀薄、温热,像冬天里你自己嘴里呵出来的一口气。你不要她,她就悄悄地飘散了。她是你自己的一部分,她什麽都懂,什麽都宽宥你。你说真话,她为你心酸;你说假话,她微笑着,彷佛说:「瞧你这张嘴!」

宗桢沉默了一会,忽然说道:「我打算重新结婚。」翠远连忙做出惊慌的神气,叫道:「你要离婚?那……恐怕不行罢?」宗桢道:「我不能够离婚。我得顾全孩子们的幸福。我大女儿今年十三岁了,才考进了中学,成绩很不错。」翠远暗道:「这跟当前的问题又有什麽关系?」她冷冷地道:「哦,你打算娶妾。」宗桢道:「我预备将她当妻子看待。我──我会替她安排好的。我不会让她为难。」翠远道:「可是,如果她是个好人家的女孩子,只怕她未见得肯罢?种种法律上的麻烦……」宗桢叹了口气道:「是的。你这话对。我没有这权利。我根本不该起这种念头……我年纪也太大了。我已经三十五了。」翠远缓缓地道:「其实,照现在的眼光看来,那倒也不算大。」宗桢默然。半晌方说道:「你……几岁?」翠远低下头去道:「二十五。」宗桢顿了一顿,又道:「你是自由的麽?」翠远不答。宗桢道:「你不是自由的。即使你答应了,你的家里人也不会答应的,是不是?……是不是?」

翠远抿紧了嘴唇。她家里的人──那些一尘不染的好人──她恨他们!他们哄够了她。他们要她找个有钱的女婿,宗桢没有钱而有太太──气气他们也好!气,活该气!

车上的人又渐渐多了起来,外面许是有了「封锁行将开放」的谣言,乘客一个一个上来,坐下,宗桢与翠远给他们挤得紧紧的,坐近一点,再坐近一点。

宗桢与翠远奇怪他们刚才怎麽这样的糊涂,就想不到自动的坐近一点。宗桢觉得他太快乐了,不能不抗议。他用苦楚的声音向她说:「不行!这不行!我不能让你牺牲了你的前程!你是上等人,你受过这样好的教育……我──我又没有多少钱,我不能坑了你的一生!」可不是,还是钱的问题。他的话有理。翠远想道:「完了。」以后她多半是会嫁人的,可是她的丈夫决不会像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一般的可爱──封锁中的电车上的人……一切再也不会像这样自然。再也不会……呵,这个人,这麽笨!这麽笨!她只要他的生命中的一部分,谁也不希罕的一部分。他白糟蹋了他自己的幸福。多麽愚蠢的浪费!她哭了,可是那不是斯斯文文的、淑女式的哭。她简直把她的眼泪唾到他脸上。他是个好人──世界上的好人又多了一个!

向他解释有什麽用?如果一个女人必须倚仗着她的言语来打动一个男人,她也就太可怜了。

宗桢一急,竟说不出话来,连连用手去摇撼她手里的阳伞。她不理他。他又去摇撼她的手,道:「我说──我说──这儿有人哪!别!别这样!待会儿我们在电话上仔细谈。你告诉我你的电话。」翠远不答。他逼着问道:「你无论如何得给我一个电话号码。」翠远飞快的说了一遍道:「七五三六九。」

宗桢道:「七五三六九?」她又不做声了。宗桢嘴里喃喃重复着:「七五三六九,」伸手在上下的口袋里掏摸自来水笔,越忙越摸不着。翠远皮包里有红铅笔,但是她有意的不拿出来。她的电话号码,他理该记得。记不得,他是不爱她,他们也就用不着往下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