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6页)

现在我们再来说那次尴尬的同车而行。我们还没行到西卵村,盖茨比就停止了他那优雅的谈吐,用一只手掌迟疑地拍着他那穿着一身酱色西服的膝盖。

“喂,老伙计,”他突兀地说道,“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便开始找一些泛泛的话来搪塞,免得失言显出狼狈。

“嗨,还是让我来告诉你我的一些经历吧,”他打断我的支支吾吾,说,“我不愿意叫你从你所听到的那些流言蜚语中,对我产生一种错误的印象。”

这样看来,他对在他大厅里所传布的有关他的飞短流长,是早有耳闻了。

“我将对你讲真话。”他突然举起右手,像是说要我说谎,上帝不容。“我是中西部一个有钱人家的子弟——家人已全死光了。我在美国长大,在牛津受的教育,因为多少年来我的祖先们一直是在那儿接受教育。这也是一种家庭的遗风吧。”

他的眼睛没有直接对着我——我明白了乔丹·贝克为什么不相信他所说的。他急急忙忙地将“在牛津受教育”的话含糊地带过,或是咽回到肚子里,或是一提到它就哽咽住了,仿佛这话在以前便烦扰过他似的。有了这样的疑心,他的整个陈述便在我面前分崩离析了,我开始怀疑也许在他身上毕竟有些邪恶的东西吧。

“在中西部的什么地方?”我随意问道。

“旧金山。”

“嗯。”

“我家人全死了,于是我得到了很多的钱。”

他的声音很严肃,仿佛那一个家族突然消逝的记忆依然困扰着他。有一会我觉得他在捉弄我,可是我对他的一瞥打消了我的这一认为。

“自那以后我像个公子王孙似的停留在欧洲所有的大都市中——巴黎,威尼斯,罗马——收藏珠宝,主要是红宝石,也去狩猎,绘画也做一点儿,不过纯粹是为了自我消遣,我极力想把对我来说是发生在老早以前的伤心事忘掉。”

我努力设法使自己不至于因为他的假话而大笑起来。他使用的都是些异常陈腐的词语,在我脑子里树不起任何的形象,除了使我想到木偶戏中头戴方巾的“英雄人物”,它们在布龙公园里追逐老虎时,身上的每一个毛孔却都在往外漏着木屑。

“然后战争爆发了,伙计。这对我来说是个极大的解脱,我努力想战死,可我的生命却好像有什么神护佑着似的。战争开始的时候,我被任命为中尉。在阿贡森战役中,我率领着两个机枪分队向前冲锋,结果在我们的左右两侧形成了半英里长的封锁地带,步兵一时上不来。我们整整在那里被围困了两天两夜,我们这一百三十号人和十六挺刘易斯式机枪,当我们的步兵最后跟上来时,他们在敌人的死人堆里发现了三个德军师团的标识。于是我被提拔为少校,所有的同约国政府都授予了我一枚勋章——甚至门的内哥罗,那个亚德里亚海上的小小的门的内哥罗也不例外!”

小小的门的内哥罗!

他点着脑袋在口里咀嚼着这几个字——微微地笑着。这笑表示出他对门的内哥罗多事之秋的理解和对门的内哥罗人民英勇斗争的同情,表示出他已充分懂得这个国家所处的境遇和其在整个大链条上的作用,这正是他们之所以愿意授予他一枚勋章的原因。我的不相信态度现在沉入到一片混沌和迷乱之中:

仿佛我同时在急急翻阅着十几本杂志。

他把手伸进衣袋里,掏出一枚系在绶带上的勋章,放在我的掌心里。

“这是门的内哥罗授给我的那枚勋章。”

我惊奇地看到,这东西很可能是真的。勋章上刻印着一圈字“丹尼罗勋章,门的内哥罗,尼古拉斯·莱克斯”。

“翻过来看。”

“杰伊·盖茨比少校,”我念道,“表彰其非凡的英勇精神。”

“这儿还有一件我随身携带着的东西。我在牛津时期的纪念品。这照片是在三一学院拍的,站在我左边的这位现在已是唐卡斯特伯爵了。”

照片上有五六个穿着运动装的青年人悠闲地站在一座拱廊下,穿过拱廊依稀可见一群尖尖的塔顶。里面有盖茨比,显得稍比现在年轻一些可也年轻不了多少——手里握着一只板球拍。

这样一来,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了。于是在想象中我仿佛看见,在他那格兰德运河河畔的宫殿里到处挂着的耀眼的老虎皮;我仿佛看见他打开一只红宝石的匣子,凭借着珠光宝气抚慰他那破碎了的痛苦心灵。

“我今天有件大事要求你,”他说着将他的这些纪念品满意地装回到衣兜里,“所以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一些我的身世。我并不想让你认为我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你知道,我常常处在陌生人的中间,是因为我想凭借这到处的漂泊,来忘掉那件痛苦的事情。”他迟疑了一下。“今天下午你就知道是什么事了。”

“午饭的时候?”

“不,今天下午。我碰巧发现你要带贝克小姐去喝茶。”

“你的意思是说你爱上贝克小姐了?”

“不,伙计,我没有。只是贝克小姐已经好心地同意由她来向你讲这件事。”

对“这件事”的内容我丝毫也猜想不出,不过说我感兴趣倒不如说我对它恼火。我请贝克小姐喝茶可不是为了讨论盖茨比先生的事。我敢肯定他请求我的准是什么荒诞不经的事情,有一会儿我真后悔我竟然将足踏在他那众人乱踩的草坪上。

他不愿再多说一句。在我们快要进入市区时他又恢复了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我们驶过了罗斯福港,那里停泊着许多装饰有红色条带的远洋货轮,又加足马力沿着贫民区的碎石车道行驶,路两边林立着的是十九世纪建造的镀金的已经褪了色的阴暗、住人的旅馆。然后便是死灰谷从两边涌入我们的眼帘,过了一会我瞥见威尔逊夫人正在油泵旁为汽车喘呼呼地加油,她的全身还是那么富于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