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5页)

他在战争中表现得相当出色。他在上前线之前是一名中尉,经过阿贡战役后他晋升为少校和机枪营的营长。停战以后他千方百计地闹着回国,但是由于某些复杂的原因和发生的误会,将他送进了牛津大学。他现在焦急起来——在黛西的一封封来信里有一种担心和绝望。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能归来。她感觉到外界对她的压力。她想见到他并亲身感觉到他在她身旁的存在,以使自己确信她这样做毕竟是对的。

这是因为黛西当时还很年轻,她的周围又是一个矫饰浮华的世界,充满着鲜花的芳香和令她愉悦的阿谀奉承,充满着刻意用新的曲调来反映现实生活的意蕴、悲观及其流行风尚的管弦乐队。萨克斯管通宵吹奏着,奏出《比尔街爵士乐》的哀婉音乐,成百对的穿金戴银的情侣们翩翩起舞,踏起的尘土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在快乐的喝茶时间里,总有一些茶馆里充溢着恋人们卿卿我我的甜蜜窃语声,娇嫩欲滴的面庞在这中间飘来荡去,宛如玫瑰花瓣被奏着凄婉音乐的喇叭到处吹落在了地面上。

在这灯红酒绿的世界中,黛西又开始追求时尚;她又开始在一天里分别同五六个男人一一约会,玩到黎明时才昏昏睡去,夜礼服上的珠饰和薄纱与枯萎着的兰花缠绕在一起乱堆于她床前的地板上。她的内心总有个声音在呼唤着叫她作出抉择。她想叫她的生活现在马上就决定下来——让近在她身边的一种力量——爱情,金钱,完全的实际可行——给予决断。

这种力量于春天的四月随着汤姆·布坎恩的到来而成形了。汤姆健壮的身体和他的地位都给人一种财大气粗的安全感,黛西心里满足了。毫无疑问这里也有过一定的思想斗争和随之而来的解脱感。这样的一封信寄到盖茨比手里时,他还在牛津大学读书。

这时的长岛已经是黎明了,我们把楼下所有的窗户都打了开来,让晨曦透进到房间里。一棵大树飘忽之间将它的影子映在沾满露珠的草坪上,精灵似的鸟儿开始在葱茏的树林里鸣啭。空气在令人神怡地缓缓拂动(几乎都不能称其为风),预示着一个凉爽美好的天气。

“我认为她从来也没有爱过他,”盖茨比从一个窗户那儿转过身子,用挑战似的目光望着我,“你一定记得,伙计,她今天下午非常的激动。他告诉她这些事情的那种方式吓坏了她——使她觉得我好像是个一文不值的骗子。这样一来,她连她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忧郁地坐下了。

“当然,在他们刚刚结了婚的时候,她也许爱过他那么一会儿——不过即使在那个时候,她爱我也胜于爱他,你明白吗?”

突然之间他又冒出一句令人纳闷的话。

“不过,不管怎么样,”他说,“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

从这话里,除了能窥测出他对这一无法衡量出的情事之紧张的思考程度,还能推断出什么呢?

他从法国回来的时候,汤姆和黛西还在他们结婚旅行的途中,他用部队上发给他的最后一点钱对路易斯维尔做了一次感伤而他又无法克制自己不去的旅行。在那里他逗留了一个星期,沿着在那个十一月的夜晚他俩的足迹踏上过的那些街道徘徊,重访了他俩一起乘着她的白色小轿车去过的那些偏远旧地。正如黛西的家在他看来总是比别人的家更神秘更快活,他觉得这座城市——纵便她已经离开了它——也弥漫着一种凄凉之美。

在他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他觉得只要他再努力地寻觅一下,他便能够找到她了——他觉得他是把她留在了身后。白天的普通客车——他现在已经分文没有了——里面很是闷热。他走出到火车露天的通廊上,坐在折叠椅子里,看着车站和他不熟悉的那些楼房的背影落在了后面。然后火车驰到春天的田野里,一辆黄颜色的电车这时与他们并行了一会儿,这电车里的人可能有谁曾经在哪条街道上见过她那苍白迷人的脸庞。

铁道上出现了一个转弯处,火车就要驶离落着阳光的地方,这时的太阳已经转到西边天上,把它的光辉满洒在她曾生息过的这个正在隐去的城市上面。他绝望地伸出手去,好像要抓住一丝空气,保留下因为她的存在而使这地方变得美好的一块碎片。可是现在这一切都在他充满泪水的眼睛面前飞一样地逝去,他知道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爱情中最美好最清新的那一部分。

我们吃完早饭的时候已经是九点钟了。我们步出到门廊上,一夜之间,天气发生了明显的变化,空气中荡漾出几分秋天的味道。那个园丁,盖茨比留下的唯一的老用人,来到台阶下。

“我今天打算把池子里的水放掉,盖茨比先生。树叶不久就要落了,到那个时候排水管就该出毛病了。”

“今天不要放,”盖茨比回答道。他带点歉意地转向我,“你知道吗,伙计,整个夏天我也没顾上在这池子里游个泳。”

我看了看表,站了起来。

“火车再有十二分钟就要开了。”

我并不想到市里去。我根本打不起工作的精神来,不过还有比这更深的原由——我不想离开盖茨比。我误过了那趟火车,又误了下一趟,才决定动身走。

“我会给你来电话的。”我最后说。

“好的,伙计。”

“我中午前后打电话给你。”

我们慢慢地步下台阶。

“我想黛西也会来电话的。”他焦急地望着我,仿佛希望我能加以肯定。

“我想也是。”

“嗨,再见。”

我们握了握手后,我动身离去。可在我刚刚走到篱笆那里的时候,我忽然记起了什么,转过身来。

“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我隔着草坪喊,“把他们全加在一起也顶不上你一个。”

我很高兴我说了这句话,这是我给他的唯一一句赞扬的话,因为从始至终我都并不赞同他的作为。起先他客气地点了点头,然后他的脸上便绽开了使人难忘的善解人意的笑,仿佛我们两人在这一点上是早有共识的。他的鲜艳的粉红色套装借着白色台阶的映衬显得更加耀目,我想起了我第一次来到他府上的那天晚上。那时的草坪和车道上都挤满了那些约略猜出他有所不端的面孔,他站在这些台阶上怀里藏着他那不灭的梦想,向他们挥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