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2/30页)

“这不够光明正大。”杰米严肃地说。

“我的天,这哪里谈得上光明正大!”保罗加强语气大声说,他用一只手按住自己的额头,另一只手推开来复枪。

布斯比太太不知道是否该把他的话当真,但她还是解释说:“这是光明正大的。如果没有把握,就不要开枪。这有什么不好呢?”

“她说得对。”杰米对保罗说。

“您说得对,”保罗对布斯比太太说,“对极了。我会这样去做的。为我们的主人布斯比先生做鸽肉馅饼得用多少只鸽子?”

“起码要有六只,但如果你能多打几只,我还可以给你做一份,让你也换换口味。”

“太好了,”保罗说,“换换口味。事情就包在我们身上吧。”

她一本正经地谢过他,并把来复枪留给了我们。

吃过早饭,时间已是上午十点左右。我们很高兴午饭前可以借此消磨时间。出了旅馆不远就有一条印有车辙的道路,从大道的右侧叉出,沿着早期非洲人走过的路径弯弯曲曲地伸向洼地。这条道路通向七英里以外旷野中罗马天主教传教团的所在地。有时候,传教团的车子就沿着这条道路搬运物资。有时候,农场工人们成群结队地借此道来回于两地之间。那传教团办了个大农场,但平时大部分时间这条道路都无人行走。那一带全都是起伏不平的沙土,一座座小山岗兀立其间。天一下雨,那沙泥似乎就增添了某种抗力,使道路变得泥泞难行。急骤的白色雨点劈劈啪啪打在坚硬的地上,好像在跳舞,溅起的水珠子足有二三尺高。然而,暴风雨一过去,地面又一下子变得干燥起来,小沟壑则涨满了水,哗哗地流个不停。昨天夜里雨下得很大,那钢筋水泥的屋顶在夜幕中震颤着在我们的头顶咚咚作响。然而,第二天的太阳却挂得很高,天空万里无云,我们在石子路边上行走,穿过由白晃晃的沙砾构成的地面。我们的脚下,那地皮已干燥得开裂,而表层下的湿土则依稀可见。

那天上午,我们一行共有五人。我记不得其他的人哪里去了。也许那个周末只有我们五人去了那家旅馆。保罗扛着枪,活脱脱像个猎人,并为自己所扮演的角色而发笑。笨拙、肥胖的杰米走在他的身边,脸色显得很苍白,他那双机警的眼睛不停地转过来朝保罗看,神态谦恭中带着某种渴望,并对他那副装扮流露出讥诮和痛苦。我、维利和玛丽罗斯一起走在后面。维利带着一本书。玛丽罗斯和我穿着假日的服饰——印花的粗布裤子和衬衣。玛丽罗斯穿蓝色的工装裤和玫瑰色的衬衣。我穿玫瑰色的工装裤和白色的衬衣。

我们一走出大道,进入沙子路,就不得不小心而缓慢地行走,因为早上下过一场大雨,到处都是昆虫的世界。一切都似乎在喧闹和蠕动。在低低的草丛上,几百万只长着玉色翅膀的蝴蝶在盘旋起舞。它们全都是白的,只是大小各有差异。那天上午,有一种蝴蝶刚刚孵化,跳跃着爬行着离开自己的蛹,此刻正在庆祝它们的自由。草丛里,人行道上,则到处是一对对色彩艳丽的蚱蜢。它们的数目足有几百万只。

“一只蚱蜢骑在另一只的背上。”保罗那既轻松又严肃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他停了下来。他身边的杰米也顺从地停下了脚步。我们跟着来到他们背后站住。“奇怪,”保罗说,“我以前根本不理解那首歌的具体含义。”这是一个丑陋的景象,我们所感到的不仅仅是困窘,更多的是恐惧。我们站着发笑,但笑声不大。我们四周到处都是正在交尾的昆虫。一只昆虫将足紧紧地扎入沙土里站着不动,而另一只性别显然完全相同的昆虫则紧紧地夹住它的背,以致下面的一只无法动弹。或者一只昆虫竭力想爬上另一只的背,而下面的一只则一点也不动,显然想帮助它爬上去。攀登者急切地乱举乱拉,差点使双方都向一旁倒过去。或者一对昆虫配合得很不好,眼见就要翻倒了,原先在下面的一只于是纠正自己的姿势,站着等待,而另一只却偏要竭力反抗,以图恢复原先的姿势。这时,另一只性别显然相同的过来将它取而代之了。不过,我们周围更多的还是那些幸福的,或者说配对正常的昆虫,一只骑住一只,瞪着一双双亮晶晶、圆鼓鼓的呆滞的黑眼睛。杰米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但保罗朝他的背脊猛击了一掌。“这些丑陋透顶的小东西不值得我们注意。”保罗说。他说得对,这些光怪陆离、半身掩没在绿油油的矮草丛中的昆虫如果只有一只,或者五六只,或者上百只,那景象是很美的。但一旦成千上万只聚在一起,绿莹莹、红彤彤的连成一片,一只只睁着一双黑乎乎、呆兮兮的眼睛——那景象就变得荒唐可笑,丑陋不堪,简直就是愚蠢的象征了。“看那蝴蝶就比这好得多。”玛丽罗斯一边说一边真的过去看蝴蝶了。那蝴蝶真是美极了。在我们眼前,那蓝色的天空也已因那些白翅膀增添了秀色。朝远处一个湖泊望去,那成群结队的蝴蝶在绿色的草地上闪闪烁烁,形成了一片白色的磷光。

“但我亲爱的玛丽罗斯,”保罗说,“你显然想得太美了,以为这些蝴蝶正在庆祝幸福的生活,或者正在欢娱自己,但事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它们也只是在追求邪恶的性,就像这些不堪入目的蚱蜢一样。”

“你怎么知道的?”玛丽罗斯问,声音很轻,很认真。保罗张大嘴巴大笑起来,他知道自己的笑声很动人,于是退后几步,来到她的身边,留下笨拙的杰米独自走在前面。一直像卫士般陪伴在玛丽罗斯身边的维利让位给了保罗,过来找我,而我已迈步向前,走到孤零零的杰米身边。

“真是丑陋极了。”保罗说,声音着实有些伤感。我们朝他张望的方向看去,在蚱蜢的大军中有两对配对不好的蚱蜢。有只体型巨大、强壮有力的蚱蜢长着弹簧般灵活的大腿,而它的背上却骑着一只不中用的小蚱蜢,无力跨到足够的高度上去。它们旁边的情况正好相反:一只亮晶晶、小得可怜的蚱蜢偏偏被一只巨大的、强有力的蚱蜢骑在身下,几乎被它压垮了。“我来试一项科学小实验,”保罗说。他小心翼翼地穿过昆虫来到路边的草丛前,放下来复枪,拔了一根草茎。他在沙地上蹲下身子,用敏捷而沉稳的手把昆虫拨开。他利索地把那只体格强壮的蚱蜢从小蚱蜢身上移开,但它即刻以令人诧异的坚决的一跳回到原来的位置。“这项实验需要有两个人。”保罗宣称。杰米赶紧拔了一根草茎,来到他的身边,尽管他厌恶自己不得不蹲得离虫子那么近,以致脸上的肌肉都扭曲了起来。两个年轻人这时就蹲在沙土路面上,用草茎做起实验。我和维利、玛丽罗斯三人就站着观看。维利皱起眉头。“真没意思。”我讥诮地说。那天上午我们的关系与往常一样好不到哪里去,但维利还是朝我笑了笑,兴致勃勃地说:“都一个样,太有意思了。”我们相视而笑,神情既多情又痛苦,因为这样的时刻实在太少了。玛丽罗斯的目光越过蹲在地上的两个青年男子朝我们看,神情既痛苦又妒忌。她看到的是一对幸福的男女,并觉得自己被冷落了。我无法忍受,便朝玛丽罗斯走了过去,丢下了维利。玛丽罗斯和我弯腰站在保罗和杰米背后观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