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4/30页)

我们爬过那座小山坡,只见前面出现了一座大山坡。两山之间那片开阔地正是布斯比太太所说的常常有野鸽出没的地方。我们默默地穿过一条小径,很快来到大山坡脚下。我记得我们当时很沉默,只有强烈的阳光烧灼着我们的背。我能看见我们五个衣着鲜艳的年轻人头顶蔚蓝的天空,在盘旋起舞的白蝴蝶的簇拥下,走在长满荒草的洼地上。

山坡下有一片高大的树木,我们就在树阴底下坐了下来。二十码远的地方还有一片树木。有只野鸽子在第二片林子里咕咕地叫。那野鸽听见我们弄出的响声后便停止了啼叫,但后来觉得我们不会对它造成伤害,于是又叫了起来。那声音既柔和、又令人昏昏欲睡,就像蝉鸣那样——我们当时就在听蝉的鸣声——我们意识到,那尖锐的声音在我们周围随处可闻。那蝉鸣声就像人患了疟疾,服了大量的奎宁(1)后所出现的幻觉,它是一种持续不断的尖锐的嘈杂声,似乎从耳鼓里发出。只有奎宁在你的血液里的作用停止了,你才会听不到这种声音。

“只有一只鸽子。”保罗说,“布斯比太太让我们找错地方了。”

他把来复枪搁在一块岩石上,瞄准那只野鸽,然后用手托住枪身,然而,正当我们以为他就要扣动扳机时,他已把枪放下了。

我们准备随便休息一会儿。树阴很浓,野草柔软而富有弹性,太阳已快要爬到中天。我们身后的山高耸入云,很巍峨,但并不令人感到压抑。这一带的山峦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那山通常都很高,但一旦你走到跟前,那高度反而不容易觉察了。因为这些山都由一片片或一堆堆圆圆的花岗岩组成,人站在某座山脚下,透过某条石缝构成的小小的沟壑,能清楚地看见对面的洼地上像鹅卵般摞在一起高高耸立、闪闪发光的大圆石。我们知道(因为我们早先来过这里),这座山到处都是泥土工事和种种堡垒,那都是七八十年以前马绍那人建筑起来用以抵御马塔贝列人(2)的侵犯的。山上还有许多布须曼人留下的优美的绘画。这些绘画在被住旅馆的客人以投石取乐的方式毁损以前,至少是非常优美的。

“想像一下吧,”保罗说,“假设我们是一群被围困在这里的马绍那人。马塔贝列人一个个穿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奇装异服向我们逼近。我们在人数上处于劣势。而且,就我所知,我们也不是好勇斗狠的民族,只是一些向往和平的普通百姓,因此,马塔贝列人总是屡战屡胜。我们知道,我们这些男人过一会儿就要死于非命,而你们这些幸运的女子,安娜和玛丽罗斯,很快就要被更好战、更健壮的马塔贝列人拖走,这个优等部落的男子将成为你们的新主人。”

“她们一定会自杀的,”杰米说,“你说是吗,安娜?你怎么样,玛丽罗斯?”

“当然。”玛丽罗斯高兴地说。

“当然。”我说。

那只野鸽又咕咕地叫了起来。这一回看清楚了:这是一只又小又黑,体态优美的鸽子。保罗举起了来复枪,瞄准射击。那野鸽垂下翅膀从空中翻着个儿栽了下来,扑的一声撞在地上,那声音从我们坐着的地方都能听见。“我们要有只狗就好了。”保罗说。他期望杰米能起身找回猎物。我们看见杰米很有点不情愿,但最后还是站了起来,朝对面那片林子走去,找回了那野鸽污秽的尸体,把它丢在保罗的脚边,重新坐了下来。由于顶着阳光走了这一小段路,他的脸涨红了,衬衣也弄脏了。他干脆把它脱了,他那裸露的躯体显得白净肥胖,简直像个孩子。“还是这样好。”他知道我们都在看他,于是以挑衅的口吻说,口气中也许还有刻薄的意味。

树林子这时安静了下来。“一只鸽子,”保罗说,“够我们的主人美美地咬一口了。”

从远处的树林里又传来野鸽的咕咕声,那是一种柔和的喃喃自语。“耐心点。”保罗说。他又把来复枪搁上岩石,并抽起烟。

维利这一阵子一直在看书。玛丽罗斯仰天躺着,她那飘散着柔软的金发的脑袋枕在一块草地上,眼睛紧闭着。杰米找到了一种新的消遣。在一簇簇绿草之间有一条由昨晚的暴雨冲刷成的小沙沟。这里是小小的河床,大约两英尺宽,经早上的太阳一晒,那河床已经干涸。在白晃晃的沙地上有十来个浅浅的圆形洼穴,相互的间隔没有规则,大小也各不相同。杰米手上握着一根粗壮的草茎,匍匐在地上,正用那根草茎旋转着捣搅其中最大一个洼穴的底部。细细的沙子不停地崩塌下来,那个形状雅致的小沙坑转眼间已捣毁在他的手中。

“你这笨蛋。”保罗说。与往常一样,他这时候斥责杰米的声音显得既痛苦又恼怒。他确实无法理解为什么每个人都如此闷闷不乐。他从杰米手上夺过那根草茎,灵巧地戳了戳另一个小沙坑的底部,不一会儿便把那只挖坑的小昆虫钓了出来——原来是一只吃蚂蚁的虫子,这种小虫体型最大的也只有火柴头大小。眼前这只昆虫摇摇晃晃地从保罗那根草茎上溜下来,掉入新挖开的沙子中,并迅速猛一转身,消失在它眼前那堆隆起的、纷纷往下掉的沙堆中。

“给你。”保罗粗暴地对杰米说,一边把草茎递还给他。他因自己的粗暴很不自在。杰米脸色苍白,一言不发。他接过那根草茎,目光注视着眼前那一小堆隆起的沙子。

在此期间,由于我们过于专注,没有注意到有两只野鸽已飞到对面那片林子里。它们开始咕咕地叫,但显然缺乏相互配合,两个柔和的音符继续着,时而重叠,时而分开。

“它们可爱极了。”玛丽罗斯提出抗议,眼睛依然紧紧闭着。

“然而,像你的蝴蝶一样,它们逃不脱死亡的命运。”保罗举起来复枪射击。其中一只从树枝上掉了下来,这一次就像一块石块。另一只鸽子受了惊,朝四周看了看,尖尖的脑袋转来转去,眼睛朝向天空,想看看是否天上有老鹰猛扑而来,叼走了它的伙伴。随后它又朝地上张望,显然已认不出草丛中那具血淋淋的尸体。如此紧张不安地等待了一会以后(在此期间响起了拉枪栓的声音),它又开始咕咕地叫起来。保罗即刻举枪射击,那鸟也噗的一声栽了下来。这时的杰米头也没抬,一直在观察他那只虫子,我们大家于是谁也不去看他。沙堆上已出现一个浅浅的、造型优美的小坑,那只看不见的虫子就在沙堆下忙碌着。杰米显然没有注意到那两声枪声。保罗也不去看他。他只是皱着眉头等待着,口中一边轻轻地吹起口哨。过了一会儿,杰米的脸开始变红了,他不敢看我们或保罗,随即从地上爬起,朝那片林子走过去,回来时手上提着两只死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