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3/30页)

“好了。”保罗说。他再次把那只大蚱蜢从小蚱蜢身上移开。但杰米动作很笨拙,没有把他那一对分开来,他还来不及再试一次,保罗的那只大蚱蜢已回到原先的位置。“哦,你这笨蛋!”保罗恼怒地说。这种感情平时他经常得抑制住,因为他知道杰米崇拜他。杰米丢下草茎,痛苦地笑了起来,竭力想掩饰自己的伤感——但这时保罗已手握两根草茎,把骑在上面的那一大一小两只蚱蜢从下面的一小一大两只蚱蜢身上移开。它们现在已门当户对:大的跟大的在一起,小的跟小的在一起。

“成了,”保罗说,“这才是科学的方法。多么巧妙!多么简便!多么令人满意啊!”

我们五个人全都站着,目睹这常理的胜利。包括维利在内,我们全都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因为这实验做得实在太荒唐了。与此同时,我们周围那成千成万只五颜六色的蚱蜢在不受我们的任何干扰下继续繁殖它们的种族。我们那小小的喜悦很快消失,因为爬上了另一只大蚱蜢背上的那只大蚱蜢这时翻身倒了下来,那只原先在它下面的蚱蜢即刻爬到了它的身上。

“真令人恶心!”保罗一本正经地说。

“没有证据表明,”杰米想学他的朋友那种既轻松又严肃的腔调,但是失败了,因为他的声音总是那么急促,尖锐,甚至过于轻浮,“没有证据表明我们称之为自然界的那些东西比我们人类更有秩序。我们有什么理由说这些——这些小小的穴居者都是按雄在上雌在下的原则有序地组成群体呢?”他以极其古怪的语调又斗胆补充了一句,“还有那一雌一雄的原则又如何呢?我们都看到了:这里只喧嚣着一片混乱与荒唐:雄对雄,雌对雌……”他的笑声在喘息中逐渐变得低微起来。我们看着他那张激昂、尴尬、充满睿智的脸,大家心里明白,他此时正在诧异,为什么自己说出的话,或者说自己能够说出的话,总不能像保罗所说的那样让人听起来有一种轻松感呢?刚才的那番话如果让保罗来说——其实他很可能也会这样说——我们一定会哈哈大笑起来的。但现在我们不仅没有笑,而且感到很不自在,总觉得我们已被这些丑陋的爬虫包围住了。

突然间,保罗跳起身子,特意用脚去踩蚱蜢,先踩由他组合的那对大的,然后是那对小的。

“保罗!”玛丽罗斯惊叫起来,身子颤抖着,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被踩得稀烂的一小堆色彩斑斓的翅膀、眼珠子和白花花的肉浆。

“伤感主义者的典型反应。”保罗有意模仿维利的口气说——后者笑了起来,因为他知道对方在嘲笑自己。随后保罗又一本正经地说:“亲爱的玛丽罗斯,到了今天晚上,或者延长一点,到了明天晚上,这些东西几乎都要死去——就像你那些蝴蝶那样。”

“不可能!”玛丽罗斯看着那一大片翩翩起舞的蝴蝶极度悲伤地说,她此刻已把蚱蜢给忘了,“但为什么呢?”

“因为它们的数量太多了。如果它们全都活下来,那还得了吗?那时它们会把一切都侵占了。马雪比旅馆将在蚱蜢的大军的爬行中消失,变成一片废墟,而那不吉祥的蝴蝶则会在布斯比夫妇和他们那些已到婚配年龄的女儿的尸体前跳起胜利的舞蹈。”

玛丽罗斯气呼呼地扭过头去不再理睬保罗,她脸色有点苍白。我们知道,她这时又思念起她那已故的兄弟。每逢这种场合,她脸上便流露出孤苦无依的样子,弄得我们都想搂住她的肩膀安慰她。

保罗继续往下说,他此时模仿起斯大林的口吻:“不言而喻,无庸赘言——实际上根本用不着说,但我为什么偏要费心劳神呢?——不过,某一事物是否有必要说,显然在于该事物本身。众所周知,自然是挥霍无度的。用不了多久,这些昆虫就会相互殴斗撕咬起来,通过残杀或自杀,或笨拙的性交而毁灭自己。它们还会被鸟吃掉,即便此时此刻,那鸟说不定就在一旁等待着,只要我们一离开,它们就可开始自己的盛宴了。当下周我们再回到这片狂欢之地时(下周我们有政治任务,那就算下下周吧),我们会像往常那样沿着这条路散步,我们也许还能看见一两只又红又绿的蚱蜢在草丛中嬉戏,会觉得它们是多么的可爱!但我们很少会注意到自己周围有数以百万具尸体正悄悄地腐烂,进入那最后的长眠之所!在此我还没有提到蝴蝶呢,尽管更美的东西不一定更有用,但这蝴蝶的美确实是蚱蜢不可比拟的。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可供我们消遣,我们一定会非常想念这些蝴蝶,甚至长久地为之牵肠挂肚的。”

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有意要在玛丽罗斯哀悼亡兄那个疮疤上捅刀子。她此时正痛苦地微笑着。一直受恐惧折磨、担心自己会机毁人亡的杰米也像玛丽罗斯那样露出了古怪的笑容。

“同志们,我要得出的结论是……”

“我们知道你想得出什么结论。”维利粗暴而恼怒地说。也许只有在这种场合下,他才会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扮演起“家长”这个角色——保罗就是这么说他的。“够了,”维利说,“我们还是打鸽子去吧。”

“不言而喻,无庸赘言,”保罗又模仿起斯大林的口头禅,但这一次是有意冲着维利说的,“如果我们继续持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那我们主人布斯比的鸽子肉饼就永远做不出来了。”

我们沿着遍布蚱蜢的小道继续往前走。大约过了半英里的路程,眼前出现一座由花岗岩鹅卵石堆砌而成的小山。山那边好像划了一条界线,蚱蜢全不见了。那里没有它们的影子,没有它们的存在,它们在那里仿佛灭绝了。然而,蝴蝶却随处可见,像白色的花朵在婆娑起舞。

我想,当时肯定是十月或十一月。我的推算并非根据这些昆虫,我在这方面的知识非常浅陋,无法根据它们来推算时间。我所根据的是那天的天气。那天气真可谓炎热异常。在雨季的晚期,空气中总会有些香槟味,警示人们冬天即将来临。但我记得那天的热浪烧灼着我们的脸、手臂和大腿,甚至透过衣服烧灼我们的肌肤。对了,肯定是雨季的初期,草长得短短的,一簇簇清新的绿色呈现在白茫茫的沙地上。如此看来,那周末显然就在最后那个周末(即保罗出事那一周)以前四五个月的那段时间里。那天上午,我们所行走的道路也正是几个月以后的那个夜晚保罗和我手拉手沿着它狂奔,穿过湿气沉沉的大雾,最后一起倒在水淋淋的草地上的那条道路了。那片草地在哪里?也许就在我们坐下准备打鸽子的那个地方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