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女性Ⅴ(第3/6页)

他很年轻,据她判断,大约三十岁。浓密的褐色头发,一张瘦削的聪敏的脸,戴了副眼镜。他是那种精明能干又聪慧的美国人。她很熟悉这样的美国人:“肯定”他比相当年龄的英国人要老练世故百倍,她这个说法的意思是,他是在某个为欧洲所陌生的并充满绝望和冒险的国家里长大的人。

他们上楼的时候,他开始为自己先去见代理人而道歉,她却打断了他的话,问他晚上的聚会玩得是否痛快。他突然哈哈大笑,说,“哟,我的谎话被你戳穿啦。”“你任何时候都可以说要去参加聚会的。”她说。

他们来到厨房里,微笑着打量对方。安娜在想:身边没男人的女人,碰上个男人,不管什么年纪,什么样的男人,都不可能心如枯井,即便是一刹那的闪念。或许这便是那个男人了。这便是他撒谎我要恼火的原因了。这些时常冒出来的感觉,实在太无聊乏味。

她说:“你想看看房间吗?”

他站在一把黄色椅子后面,手支椅背,撑着自己——显然他在聚会上喝得太多了——一边说:“是的,是的。”

但他没有动。她说:“我还不太了解你——我很认真,有些话我要说在头里。第一,我知道并不是个个美国人都有钱,因此房租比较低。”他微笑了。“第二,你在写那部史诗性的美国小说……”“错了,我还没开始动笔。”“同时,你在接受精神分析冶疗,因为你有这方面……”“又错了,我曾经找过一个精神病医生,但觉得他还不如我自己。””“嗯,那就好,至少我们可以一起说说话了。”

“你干吗这么小心提防人?”

“让我自己说,是冒犯人。”安娜笑着说。她颇有兴味地发觉,说这个话时她几乎要哭出来了。

他说:“在这么不合适的时候我还过来,因为我想今晚就睡在这儿。我原住在Y那里,那是在我住过的所有城市中我最不喜欢的地方。我很冒昧地把箱子也带来了,箱子嘛,刚才我耍了点小聪明,把它留在门外了。”

“那就把它拿进来吧。”安娜说。

他下楼去取箱子。安娜进入自己的大房间,去为他取床单枕套。她不假思索地进了房间,但当她听到他跟在后面关上门时,她不禁一下子呆住了,因为她意识到房间里是怎样一番景象。地板上是波浪起伏似的一摊摊的报纸杂志,墙上密密麻麻钉满了剪报,床上也还没有收拾,乱成一团糟。她拿着床单枕套转身向他走去,一边说:“要是你能自己铺床……”但他早已进了房间,正透过那精明的近视眼镜满屋子打量呢。随即他在她那张搁板桌前坐了下来,还晃动起双腿。桌上正放着她的笔记本。他瞧瞧她(她打量一下自己,穿一件褪了色的红色睡衣,直溜溜的黑发一缕缕散在未经妆饰的脸上)瞧瞧四面墙壁,地板和床铺。然后他半嘲弄半吃惊地叫了声:“我的天!”但他脸上却显得十分关切。

“他们说你是位左翼人士。”安娜半带恳求地说。这是她为解释屋里一团糟的状况,出乎本能所说的话。她自己对此也颇感好奇。

“那是在战后那段时期。”

“我正等着你说:我和在美国的另三位社会主义者正想……”

“是另四位。”他向一面墙壁走去,仿佛在悄悄追踪它似的,并摘下眼镜去看墙上钉的剪报(显示出因近视而目光迷茫的双眼),又叫了一声:“我的天!”

他很小心地重新戴上眼镜,说:“我曾经认识一个人,那是位一流的报社记者。如果你想知道他和我的关系,这很自然,那么,他是我视同父辈的一位长者。是位赤色分子。后来厄运就接二连三落到他的头上,对了,这是对那种处境的一个说法。过去三年直到现在,他房间里的报纸堆积到了天花板。地板的面积缩小到了,按保守估计吧,可以说只有二码见方。在报纸进占之前,那可是个大房间。”

“我有这个癖好不过才几个星期。”

“我觉得我有责任说,这癖好会让人上瘾,使人失去理智——我是指,我那位可怜的朋友,顺便说一句,他叫汉克。”

“那很自然。”

“他是个好人。真令人伤心,看到有人变得那样。”

“幸运的是,我有个女儿,下个月就要离校回家了,到那时候我的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

“也许会转入地下。”他说,一边坐在桌子旁,晃动着两条细长的腿。

安娜开始往床上罩床单。

“那是为我铺的吗?”

“不是你还有谁?”

“我自己从不收拾床铺。”在她弯腰铺床的时候,他默默向她走近。她说:“我已经受够了冷冰冰的高效率的性。”

他回到桌子边,说:“我们是受够了。我们从书上读到的那些温情而又和谐的性都上哪儿去了呢?”

“都转入地下了。”安娜说。

“不过,我的效率并不高。”

“你还没有受够?”安娜先发制人,这样问了一句。

床铺好了,她转过身来。他们朝对方微微笑着,很有点讽刺意味。

“我爱我的妻子。”

安娜笑了起来。

“是的。那正是我要和她离婚的原因。或者是她要与我离婚。”

“唔,曾经有个男人爱过我——我的意思是,真的爱我。”

“那后来呢?”

“后来就扔下了我。”

“这可以理解。爱是很难的。”

“而性又太冷冰冰了。”

“你是说,从此你就洁身自好了?”

“这倒说不上。”

“我想也不会。”

“反正都一样。”

“情况都说清楚了,能不能上床了?我有点儿醉,也困了。而我一个人是没法睡的。”

那句我一个人没法睡说得冷酷无情,是陷入绝境的人的口气。安娜一惊,随即镇定下来好好观察起他来。他坐在她的桌边微笑着,一个铤而走险时仍能克制自己的男人。

“我一个人仍能睡好。”安娜说。

“那么,你处于有利地位,可以慷慨大度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