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女性Ⅴ(第4/6页)

“还是一个人睡好。”

“安娜,我需要你。当有人需要什么的时候,你就该给他们吧。”

她没有回话。

“你明说吧,我不会强求的,我会马上离开。”

“哟,倒是挺干脆。”安娜说。她一下子恼恨起来,气得全身都颤抖了。“你们全都说什么不强求——其实什么都想得到,不过全是逢场作戏而已。”

“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就是这样。”他说。

安娜大笑。她的怒气消了。他却迸出了响亮轻松的笑声。

“昨夜你在哪儿过夜?”

“和你的朋友贝蒂一起。”

“她不是我的朋友。她是我朋友的朋友。”

“我和她一起过了三夜。第二夜后她就对我说她爱我,想为了我而抛弃她的丈夫。”

“倒挺干脆。”

“你不会这么做,是不是?”

“我很可能会这么做。任何女人都会的,只要她爱那个男人。”

“但是,安娜,你必须看到……”

“哦,我看得很清楚。”

“那么我就不必给自己铺床了?”

安娜开始哭了。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伸出双臂抱住了她。“真是不可思议,”他说,“当你在世界各地漂泊——我一直满世界漂泊,他们有没有告诉你?——只要打开一扇门,你就会发现门后有人正陷于困境。每次打开一扇门,那儿总有人在伤心。”

“也许是你有意要打开那样的门。”

“也许是吧,但那样的门也多得太让人吃惊了——别哭,安娜。我是说,我不会强求的,除非你喜欢,但看来你似乎并不喜欢。”

安娜倒在床上,头靠着枕头,静静地躺着。他在她身旁弓身坐着,咬了咬嘴唇,显得歉疚、机敏、坚毅。

“是什么使得你认为,到第二个早上我不会说要你留在我的身边?”

他谨慎地说:“你太聪明了。”

安娜很讨厌那种谨慎,说:“那将成为我的墓志铭:这里安息着安娜·沃尔夫,她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她让他们走开。”

“你可以做点傻事,你可以留住他们,就像我提到的某些人那样。”

“我也这样想。”

“我去穿上睡衣,马上回来。”

安娜独自在屋里。她脱去晨衣,犹豫着不知该穿睡袍还是睡衣裤,最后选择了睡袍。她出自本能知道他更喜欢她穿睡衣裤——在某种程度上,这是种自我界定自我保护的姿态。

他进来了,穿了件晨衣,戴着眼镜。她躺在床上,他朝她挥了挥手。随即他走近墙边,开始将墙上钉的剪报除去。“帮个小忙。”他说,“不过我知道这个忙已经帮得迟了点。”安娜听到撕扯剪报的细碎声音,图钉落地的轻微“嗒嗒”声。她双臂枕在头下,躺着倾听。她感到有了种受到保护和关怀的感觉。每隔几分钟她便抬起头,看他进展如何。白墙渐渐又显露出来。这活儿花了好长时间,整整一个多小时。

最后他说:“好啦,这事就过去了。从此是个心智健全的人了。”接着他伸开双臂,将撒遍房间的脏污的剪报扒拢,把它们堆在搁板桌下。

“那些是什么书?另一部小说?”

“不是。不过,我是写过一部小说。”

“我拜读过。”

“你喜欢吗?”

“不喜欢。”

“不喜欢?”安娜激动起来,“哦,说得好。”

“华而不实。如果问起,我会回答你这个词。”

“我会在第二个早上要求你留下来,我能感觉到这件事会发生。”

“可这些包得好好的本子是什么?”他开始打开笔记的封面。

“我请你别看这些笔记本。”

“为什么?”他说,一边就看起来。

“只有一个人看过。他试图自杀,没成功,却使自己双目失明了。他试图自杀,是想避免某种命运,却偏偏逃不脱那样的命运。”

“真惨。”

安娜抬头看他。他脸上露出审慎而严肃的微笑。

“你是说,这全是你的过失?”

“那倒不一定。”

“哦,我可不是个想自杀的人。我要说,我充其量是个以女人为生的人,一个吮吸他人的生机活力的人,但我不会是个自杀者。”

“在这点上不必夸耀。”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但是,照实际情况看,从各个角度考虑此事,我要说这是一种说明。我是在作说明。我没在夸耀。我在说明。我在解释。至少我知道这一点。那意味着我能战胜它。我知道有多少人正在自杀,多少人依赖他人为生,而他们自己并不知道。你要是知道这种人的数量,会大吃一惊的。”

“不,我不会吃惊。”

“不会。但我知道这一点,我知道我在干什么,那就是为什么我能够战胜它。”

安娜听见低沉的“啪啪”之声,那是她的笔记本的硬封面一一合上了。随即她听到一个年轻欢快而精明的声音:“你这是想干什么呢?把真理、真实一类的东西囚禁起来,是不是?”

“差不多吧。但这没什么用。”

“让那种无休无止的负疚感控制了你,那也没有用,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安娜笑了。他开始唱了起来,那调子用的是某首流行歌曲:

无休无止的负疚,

想吞食你和我,

别让那无边的负疚吞了你,

别让它得逞了……

他走近她的电唱机,审视了一下她的唱片,放上了一张布鲁贝克(2)的唱片。他说:“真像自己家里一样。我离开美国,一心想有番全新的经历,却到处都可找到留在家中的音乐。”他坐下来,就像一只严肃、欢快,戴上了眼镜的猫头鹰,随着爵士乐曲晃动着肩膀,撅起了嘴唇。“毫无疑问,”他说,“这给人一种连续感。对了,正是这个词,一种确确实实的连续感,一座座城市漂泊过去,听着同样的音乐,每扇门背后,都躲着一个相同的疯子。”

“我只是一个暂时的疯子。”安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