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 附录一(2)(第3/5页)



关于《电》里面的人物我不想多说话。这部小说跟我的别的作品不同,这里面的人物差不多全是主人公,都占着同样重要的地位。小说里大部分的人物,都不是现实生活里的某人某人的写照,我常常把几个朋友拼在一起造成了《电》里面的一个人。慧是这样地造成的,敏也是这样地造成的。影和碧,克和陈清,明和贤,还有德华,都是这样地造成的。但是我们似乎也不能因此就完全否定了他们的真实性。

李佩珠这个近乎健全的性格要在结尾的一章里面才能够把她的全部长处完全显露出来。然而结尾的一章一时却没有相会动笔了。这个妃格念尔型的女性,是我创造出来的。我写她时,我并没有一个"模特儿"。但是我所读过的各国女革命家的传记却给了我极大的帮助。

吴仁民做了李佩珠的爱人,这个人似乎一生就离不掉女人。在《雾》里面他有过瑶珠,在《雨》里面他有过玉雯和智君,现在他又有了佩珠。但他已经不是从前的吴仁民了。这就是说他不再是我的那个朋友的写照,他自己已经构成了一个独立的人格,获得了他的独立的存在,而成为一个新人了。

高志元也许可以说是不曾改变,他不过显露了他的另外的一面,。但是他的健康的恢复会使人不认识他了。

我说过我是拿那个瘦长的年轻朋友做"模特儿"写了方亚丹的。方亚丹跟德不同,方亚丹不像一座正在爆发的火山。

虽然慧说他粗暴,其实他不能算是一个粗暴的人,我那个朋友比他粗暴得多。那个朋友对女人的态度是充满着矛盾的。我知道他的内心斗争得很厉害。他在理智上憎恨女人,感情上却喜欢女人。所以有人在背后批评他:口里骂女人,心里爱女人。

方亚丹却不是这样。方亚丹高兴和小学生在一起,或者忙着养蜂。这些事情我那个朋友也做过。所以当我看见他和小学生在一起玩,或者忙着换巢础毁王台、在蜜蜂的包围中跑来跑去的时候,我也会像李佩珠那样地奇怪起来:"你这个粗暴的人怎么可以同蜜蜂和小学生做好朋友?"

我那个瘦长的年轻朋友虽然有不少的缺点,但是他和方亚丹一样,是一个有赤子心的人。我"枪杀"和方亚丹,我悲惜自己失掉了这样一个可爱的友人。但是那个瘦长的年轻朋友还活着,听说他已经渐渐地治好了玻那么我祝他早早地回到他的蜜蜂和小学生的中间去。

慧这个人我自己也很喜欢。她那一头狮子鬃毛一般的浓发还时时在我的眼前晃动。她不是一个健全的性格。她不及佩珠温柔,沉着,坚定;不及碧冷静;不及影稳重;不及德华率真。但是她那一泻千里的热情却超过了她们大家。她比她们都大胆。她被人称为"恋爱至上主义者,因为她的性的观念是解放了的。

"我知道我活着的时间不多了,我就应该活它一个痛快。"

她常常说的这一句话给我们暗示了她的全部性格。

敏和慧相爱过,但是"自由性交主义者"的慧并没有固定的爱人。敏爱过慧,现在还在爱慧。不过现在他已经把爱情看得很轻了。他这个人在三年中间变得最多,而且露出了一点精神异常的现象,使他带着病态地随时渴望牺牲。他正如佩珠所说,是一个太多感情的人,终于被感情毁了。他为了镇静他的感情,就独断地一个人做了那件对于大家都没有好处的事情。

陈清这个典型是有"模特儿"的。那是我的一个敬爱的友人,他现在还在美国做工。他的信仰的单纯和坚定,行动的勇敢和热心,只有认识他的人才能够了解。陈清的最后的不必要的牺牲,在我那个朋友看来倒是很自然的事情。这种事情从吴仁民一直到敏,他们都不会做。但是陈清做出来却没有一点不合情理的地方。这与他的性格相合。不过这个典型的真实性恐怕不易为一般年轻读者所了解。

贤这个孩子也是有"模特儿"的,但是不止一个。我几年前在一个地方看见他常常跟着"碧"到处跑来跑去,脑子里留下较深的印象。然而我那时所看见的却只是他的外表(不是面容,贤的面容是从另一个孩子那里借来的),所以后来写贤时,我也是把几个人拼起来写的。不知道怎样我非常喜欢这个孩子。

关于《电》,可以说的话都说出来了。应该说的话似乎还有,但是我也不想说了。我阖上了那本摊开在我面前的《电》。我这样做了以后,我的眼前就出现了李佩珠的充满着青春的活力的鹅蛋脸,接着我又看见被飘散的黑发遮了半个脸庞的慧。我的心因为感激和鼓舞而微微地颤动了。我的灵魂被一种崇高的感情冲洗着,我的心里充满着献身的渴望。恰恰在这个时候我的眼前出现了两张信纸,这是我想答复而终于没有答复的一封信,所以我一直把它们夹在《电》里面。

我很久就想给先生写一封信了,很久很久。先生的文章我真读不过少,那些文章给了我激动,痛苦和希望。

我老以为先生的文章是最合于我们青年人的,是写给我们青年看的。我有时候看到书里的人物活动,就常常梦幻似的想到那个人就是指我。那些人就是指我和我的朋友,我常常读到下泪,因为我太像那些角色。那些角色都英勇的寻找自己的路了,我依然天天在这里受永没有完结的苦。我愿意勇敢,我真愿意抛弃一切捆束我的东西埃——甚至我爱的父母。我愿意真的"生活"一下,但现在我根本没有生活。

我是个大学低年级生,而且是个女生,父母管得我像铁一样,但他们却有很好的理由——把我当儿子看——他们并不像旁的女孩的父母,并不阻止我进学校,并不要强行替我订婚,但却要我规规矩矩挣好分数,毕业,得学位,留美国;不许我和一个不羁的友人效往。在学校呢,这环境是个珠香玉美的红楼,我实在看不得这些女同学的样子。我愿找一条出路,但是没有。这环境根本不给我机会。我骂自己,自己是个无用无耻的寄生虫,寄生在父母身上。我有太高太高的梦想,其实呢,自己依然天天进学校上讲堂,回家吃饭,以外没有半点事。有的男同学还说我"好",其实我比所有的女生更矛盾。

先生。我等候你帮助我,我希望你告诉我,在我这种环境里,可有甚么方法挣脱?我绝对相信自己有勇气可以脱离这个家——我家把他们未来"光耀门楣"的担子已搁了一半在我央上,我也不愿承受——但脱离之后,我难道就回到红楼式的学校里?我真没有路可去。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