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 附录一(2)(第4/5页)



你告诉我,用什么方法可以解除我这苦痛?我读书尽力地读,但读书只能使我更难受,因为书里讲着光明,而我只能远望着光明搓手。我相信书本子不能代替生活。我更不信大学生们组织讨论会,每星期讨论一次书本子就算完成了青年的使命。谁知道我们这讨论又给旁人有什么补益呢?只是更深地证明了我们这群东西早就该死。

先生,帮我吧,我等待你的一篇新文章来答复我。请你发表它,它会帮助我和我以外的青年的。

你的一个青年读者

这个"青年读者"不但没有告诉我她的姓名,她甚至不曾写下她的通信地址,使我无法回信。她要我写一篇新的文章来答复她,事实上这样的文章我已经计划过了,这就是一本以一个少女做主人公的《家》,写一个少女怎样经过自杀,逃亡……种种方法,终于获得求知识与自由的权利,而离开了她的专制腐败的大家庭。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这样的一本书写出来对于一般年轻的读者也许有一点用处。但是多忙的我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动笔写它,连我自己也没有把握。我三年前就预告了要写一部《群》,直到今天才动笔写了三页。

另一本《黎明》,连一个字也没有写。明天的事是没有人能够知道的。说不定我写完了这篇《总序》就永远搁笔。说不定我明年又会疯狂地写它一百万字。但是我不能再给谁一个约言。那么对于那个不知道姓名的青年读者,就让我把李佩珠介绍给她做一个朋友吧。希望她能够从李佩珠那里得到一个答复。

为了这三本小小的书,我写了两万多字。近两年来我颇爱惜自己的笔墨,不高兴再拿文章去应酬人。这一次我却自动地写了这么多的字,这也许是近于浪费吧。然而我在这里所写的都是真实的话,都是在我的心里藏了许久的话。我很少把它们对别人倾吐过。它们就像火山里的喷火,但是我用雪把火山掩盖了。

我自己这个人就像一座雪下的火山。在平静的表面下,我隐藏了那么强烈的火焰。别人只看见雪,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火。那火快要把我的内部烧尽了。我害怕,我害怕将来有一天它会爆发。

这是我的"灵魂的一隅",我以前不曾为任何人打开过,但是现在我开始来启门了。

那么我就索性把两年前我写的一段自剖的话引在这里来作为我这篇《总序》的收尾吧:……一个人对自己是没有欺骗,没有宽恕的。让我再来打开的我灵魂的一隅吧。在夜里,我常常躺在床上不能够闭眼睛,没有别的声音和景象来打扰我。一切人世的荣辱、毁誉都远远地消去了。那时候我就来做我自己的裁判官,严厉地批判我的过去的生活。

我的确犯过了许多错误。许久以来我就过着两重人格的生活。在白天我忙碌,我挣扎,我像一个战士那样摇着旗帜呐喊前进,我诅骂敌人,我攻击敌人,我像一件武器,所以有人批评我是一架机器。在夜里我却躺下来,打开了我的灵魂的一隅,抚着我的创痕哀伤地器起来,我绝望,我就像一个弱者。我的心为了许多事情痛苦,就因为我不是一架机器。

"为什么老是想着憎恨呢?你应该在爱字上面多用力。"一个熟识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来。

在过去我曾被视为憎恶人类的人,我曾宣传过憎恨的福音,因此被一些人把种种错误的头衔加到我的身上……许多人指责过我的错误了。有人说世界是应该用爱来拯救的。又有人说可憎的只是制度不是个人。更有些人拿了种种社会科学的术语来批评我的作品。他们说我不懂历史,不懂革命。他们说这一切只是没落的小资产阶级的悲哀。他们说我不能够反映现实生活。

对这些批评我也曾仔细考虑过……我在许多古旧的书本里同着法、俄两国人民经历过那两次大革命的艰苦的斗争,我更以一颗诚实的心去体验了种种多变化的生活。我给自己建立了一个信仰。从十五岁起一直到现在我就让我的信仰给我领路。

我是浅薄的,我是直率的,我是愚蠢的。这些我都承认,然而我却是忠实的,我从来不曾让雾迷了我的眼睛,我从来不曾让激情昏了我的头脑。在生活里我的探索是无止息的,无终结的。我绝不掩饰我的弱点。但是我不放松它,我极力跟它挣扎。结果就引起了一场斗争。

这场斗争是很激烈的。为着它我往往费尽了我的心血,而我的矛盾也就从此产生了。

我的生活里是充满了矛盾的。感情与理智的冲突,思想与行为的冲突,理想与现实的冲突,爱与憎的冲突,这些织成了一个网,把我盖在里面。它把我抛掷在憎恨的深渊里,让狂涛不时来冲击我的身体。我没有一个时候停止过挣扎。我时时都想从那里面爬出来。然而我始终不能够冲破矛盾的网,那张网把我缚得太紧了……没有人能够了解我,因为我自己就不肯让人了解……人们只看见我的笑,却没有人知道我是整天拿痛苦养活我自己。

我的憎恨是盲目的,强烈的,普遍的。我常常把我所憎恨的对象描画成一个可憎的面目。我常常把我所憎恨的制度加以人格化,使它变成了一个极其可恨的人,我常常把我的爱变成憎恨……这一切在别的人看来也许全是不必要的,他们也许以为雾迷住了我的眼睛。其实这全不是。我知道我不过是一个过渡时代的牺牲者。我不能够免掉这一切,完全是由于我的生活的态度。我是一个有血有肉的青年,我生活在这个黑暗的混乱时代里面。因为忠实:忠实地探索,忠实地体验,就产生了种种的矛盾,而我又不能够消灭它们……我只是一个极其平凡的青年。

我的一生也许就是一个悲剧。然而这是由性格上来的(我自小就带了忧郁性)。我的性格毁了我自己一生的幸福,使我竟然在痛苦中得到满足。有人说过革命者是生来寻求痛苦的人。我不配做一个革命者,然而我却做了一个寻求痛苦的人了。我的孤独,我的黑暗,我的恐怖都是我自己找来的。对于这个我不能够抱怨。

我承认我不是健全的,我不是倔强的。我承认我已经犯过许多错误。但这全不是我的思想、我的信仰的罪过。那个责任应该由我的性格、我的感情来负担。也许我会为这些过错而受惩罚。我也绝不逃避。自己种的苦果就应该自己来吃。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命运。做了过渡时代的牺牲者的并不止我一个人。我甚至在马拉,丹布,罗伯斯比尔,别罗夫斯卡雅,妃格念尔这般人中间发现了和这类似的悲哀,虽然他们的成就是我万万不敢想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