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得有条出路 读《卡拉马佐夫兄弟》(第3/6页)

德米特里的嫉妒心在几兄弟中也是最强的。在这方面连他父亲也不是他的对手。他的嫉妒心爆发的迅猛和持久都不禁令人感到可怕。陀氏是这样叙述的:“米嘉正是这样一种类型的醋坛子,只要心爱的女人不在身边,马上就疑神疑鬼,天晓得她会出什么乱子,大概这时候正在‘背叛’他,就这样吓得魂不附体,沮丧万分,无可挽回地认定女的已经背叛了他。”嫉妒心折磨着他。嫉妒有一个重要的来源,便是不自信。

德米特里知道自己活得很堕落,知道自己在某些方面简直就是父亲的翻版。而就在巴甫洛维奇算计着自己还能将淫乱的生活维持多久时,他却为此感到深切的痛苦。他是心中有光辉的人,他心中的光辉令他洞悉了自己的可耻。巴甫洛维奇完全陷入了黑暗中,对他而言,人生完全没有幸福可言,有的只是情欲的满足和口腹的享乐。他的灵魂已经完全熄灭了,而德米特里的心灵还强烈地感受到幸福,这就注定了他在堕落的生活中只能痛苦迷乱地活着。他想让自己活得高贵点,他自身的力量却无法将他从这样的生活中拯救出来。他身处在悬崖边上,要么掉下去,被黑暗吞没,成为另一个巴甫洛维奇;要么承受起自己的罪孽和苦难,以超凡脱俗的毅力迎向新生。在故事开始不久,他就向阿辽沙裸露了自己饱受煎熬的状态:“就算我是遭诅咒的,就算我下流,卑鄙,可总得让我吻一下我的上帝外衣的下摆哇。就算我在这同时跟着魔鬼走,但我毕竟也是你的儿子。而且,主啊,我也是爱你的,我也能感到世界赖以维系,否则就无法存在的那种快乐。”

阿辽沙理解自己的兄长在承受着怎样的苦难,理解自己兄长的良知在怎样的痛苦中煎熬。他对德米特里怀有深深的同情。他相信德米特里的真诚,所以在案情最迷离的时候就坚定地站在了他那一边。怀疑德米特里有罪的最大证据说是在巴甫洛维奇死后,他突然拥有了一大把卢布,而巴甫洛维奇的三千卢布又失踪了。德米特里起初坚持不说这笔钱的由来,认为坦白会让他遭受重大的耻辱。在重重压力下,他终于说了出来。这笔钱竟是他的未婚妻卡捷琳娜几个月前交给他的。卡捷琳娜让他将这笔钱寄出去,他却将它们胡乱花了一半,又藏了一半。他喋喋不休地说藏起来是因为心中的负罪感。藏起一半来意味着他永远有机会将这笔钱还给卡捷琳娜,以恢复他已被辱没的尊严。而他迟迟没做出行动。他一方面时时准备痛改前非,一方面又被怯弱、贪念、软弱拽住手脚,直到他打伤了格利果里,打算一死了之,才终于决定放弃做人的尊严,将钱拿出来再挥霍一番。德米特里在检察官的怀疑和冷笑中反复强调自己只是“畜生和混蛋”,而他内心深处一直燃烧着做一个真正的人的渴望。这种渴望最终拯救了他,格露莘卡最后向他表示的爱也拯救了他。在他蒙受不白之冤,被判为有罪,在他本该对世界充满愤怒和仇恨的时候,他却终于解决了折磨了自己半辈子的一个大问题:究竟有没有上帝,有没有善恶,有没有绝对的全能的爱。作为旁观者,我们很难知道德米特里究竟在如此深重的苦难、负罪感还有久旱逢甘露的幸福中究竟体验到了些什么。做这样的分析是很冒险的。而我们可以得知的一点是,德米特里在绝境中以一种献身般的狂热承受起命运给自己的惩罚,承受起他所能承受的全部苦难。“如果没有上帝,人怎么会讲道德呢?”他以反问句结束了这个追问。他的承受出于心底对世界的爱,超出功利之上,是绝对的爱。他深信人类能得以拯救正是因为这样的爱的存在。他自己就是一个例子,他对阿辽沙说:“一个新人在我身上诞生了。”

伊万

上帝的问题也折磨着伊万。伊万是几兄弟中最具有思考潜质的一位。书中许多著名的思考片断,如“宗教大法官”,就出于他的口中。以致有人把他看作是陀氏的自况。他不像自己的兄长,习惯喜形于色,把内心的一切都倾泻出来。他更内敛,甚至更阴沉。他的热忱平时被深深地压抑着,只在自己思考最激烈的时候才爆发出来。

伊万非常自负,他不愿把自己交给信仰,他要独自求索。大地上的苦难令他触目惊心,他尤其理解不了也容忍不了的是为什么孩子们也要遭受如此深重的苦难。他念念不忘那个被生母虐待,在又冷又暗的茅房里哭泣的小女孩,念念不忘那个被将军的猎犬撕成碎片的小男孩。伊万在复述这一切时抑制着泣血的呼喊。他理解不了这一切为什么会降临在孩子的身上。孩子就像天使一样,他们什么也不懂,却被悲惨地置于死地。他追问道:“如果人人都得受苦,以便用苦难换取永恒和和谐,那么,请回答我,这跟孩子们有什么相干?”他进而对地狱的说法也表示轻蔑:“孩子们已经被摧残了,地狱又能挽回什么?”他愤怒而高昂地说道:“如果说孩子们遭的罪被纳入苦难的总额以凑足赎买真理所必须付出的代价,那么,我先在此声明,全部真理不值这个价。”其实他在这里已经在对上帝质疑了。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那便是,如果上帝真的存在,他怎么能容忍这一切在他眼皮底下发生?而这一切确实发生了,无数次地发生了,那么,对此唯一的解释是,上帝并不存在。伊万的思路就是这样的,它隐藏在伊万激动的诉说中。阿辽沙知道这一点,他垂目轻轻说:“这是反叛。”伊万并不为此感到惶恐。幻灭的痛苦他早就尝过了。他承认自己叛离了上帝,原因他早就讲过了:“我不是不接受上帝……我是不接受他创造的世界。即上帝的世界,也不能同意接受。”

他不接受,甚至痛恨这个据说是上帝创造的世界。太多的血腥和灾难渐渐让他对一切美好和爱都失去了信心。伊万最终不幸地变成了一个气质阴郁,甚至略显冷酷的人。而在他的心一步步由热变冷的过程中,他也挣扎过,也试图牢牢地抓住点什么,好挽救自己。他也敏锐地觉察到了随着对上帝的质疑,自己体内的良知和光明也在跟着减少。他明白这样下去自己可能变成另一种形态的巴甫洛维奇。很不幸最后他确实滑落到了那样的边缘,他对德米特里说:“你我的父亲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是一头猪,但他的思维方式是正确的。”当他还没与巴甫洛维奇靠得那么近时,他紧紧抓住的最有力的一个反问是,上帝这个思想是怎么跑到人脑子里去的?这是对无所信的学说具有颠覆性的驳难,它甚至比那个伊万质疑上帝的驳难更有力量,也更深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