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得有条出路 读《卡拉马佐夫兄弟》(第4/6页)

伊万想说的是,既然人是一种如此罪恶而肮脏的动物,那么就只配在黑暗中诡辩或残杀。全能的爱、宽容这些让人从黑暗中超拔而出的理念怎么可能来自人的头脑,这就跟自己拔自己的头发怎么可能腾空而起是同样的道理。人心中具有星星点点的光亮是真实的,只要让这样的光亮辽阔起来,人就有可能过圣洁的生活。佐西马长老和阿辽沙的存在便是证明。人心中有着遮云蔽日的黑暗同样也是真实的。黑暗的扩展会令人活得淫荡而丑陋。巴甫洛维奇和斯也尔加科夫的存在便是证明。既然如此,这光亮和黑暗便都有来源。延着这样的思路走下去,伊万也会回到阿辽沙和德米特里的道路上。但他没有,他最终否定了光明与黑暗的绝对存在。他声称自己不再想“是人创造了上帝,还是上帝创造了人”。他也平静地说道:“我想,如果世上不存在魔鬼,那么是人创造了魔鬼,是人按照自己的模样造出了魔鬼。”在此伊万陷入了虚无中,在这样的虚无里他对人的存在施以冷笑,他绝对喊不出“人是万物之灵”这样的话来。19世纪的伊万比起16世纪的哈姆莱特来更虚弱,也更透彻。他对人的本性根本不抱任何希望。在他看来,人就是一种可怜而可鄙的存在。早在他刚露面,与佐西马长老交谈时就说道:“没有永生,就没有德行。”

伊万是一个透彻的人,清醒的人,真诚的人,勇敢的人。他不是对人的本能怀有信心的“性本善者”,他没有这么肤浅,也不是某些未经思考就匍匐在上帝脚下的信徒,他也没有这么驯服。他一个人艰难地思索,求证。一个人在寻求意义与解释的路上挺进。这本身便是对世界怀有热忱和爱意的表现。他如此深地触及了黑暗和虚无,这本身便是对光明有着巨大的渴求的表现。因此佐西马长老祝福他道:“如果得不到肯定的解答,也就永远得不到否定的解答,您知道自己的心有这一特点,而这也正是您的心的全部痛苦所在。但您得感谢造物主给了您一颗高超的、能够这样子痛苦的心。”“思辨尚奥,求索务高。因为我们的归宿在凌霄……愿上帝保佑您的心在地上就能找到答案,愿上帝一路赐福于您。”

伊万最终没能如大哥般找到真理。他背弃了光明。不过他的背弃并不是源于个人卑下的欲望,对世界的仇恨,而是过度拷问后的精疲力竭。在伊万几乎已放弃了挣扎时,阿辽沙对伊万的灵魂之路做出了这样的分析:“要么在真理之光照耀下重新站起来,要么……因为服从于他所不信的道德准则而向自己和所有人进行报复,最终在仇恨中毁了自己。”阿辽沙再一次为伊万祈祷。

而伊万的确是需要这样的祈祷。

阿辽沙

阿辽沙是一个在天性上非常真诚而善良的人。他有一种脱离世俗,让人感到非常干净的气质。那些容易将人逼向极端的本质的激情和欲望,几乎没在他身上露出痕迹,它们好像都聚集到了德米特里身上。阿辽沙对任何人都抱有一种温润的理解和善意。他的整个身心处于一种完整而和谐的状态里,他没有德米特里式的沸腾不息的痛苦,伊万式的犹豫和冷酷,他心底的创伤仅仅带给他一种非常深沉的忧伤。这忧伤也蕴藉着爱意。在德米特里身边的人,很容易就感到紧张,而在阿辽沙身边绝不会这样。他让人感到很宁静,很安全,很愉快。除了斯也尔加科夫,卡拉马佐夫兄弟们都爱跟阿辽沙说话。他们对阿辽沙的诉说都很真诚。德米特里和伊万的好几个直抒胸臆的片断便是在阿辽沙面前完成的。面对阿辽沙,人们很容易袒露出本真的一面。阿辽沙满怀善意,具有深刻的洞察力,醇厚的纯洁和同情心。面对阿辽沙一个人完全没有伪装的必要,连巴甫洛维奇也是这样。他向阿辽沙扯了一大通地狱里有没有钩子的话后,说:“我将等着你,因为我觉得你是世上唯一不责骂我的人,我亲爱的孩子,这一点我感觉得到,我不可能感觉不到这一点!”而本想引诱阿辽沙的格露莘卡与阿辽沙交谈后竟跪在他面前说:“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怜悯我的人,这我知道!天使啊,你为什么早不来,我一辈子都在盼你这样的人,一直在盼,我知道会有这么个人来宽恕我,我相信对我这样一个坏女人也会有人施仁爱的,并不是只有那种爱!”

阿辽沙感动了他们,温暖了他们,以自己的善良唤醒了他们心中的善良和对生命的珍爱。对身边的人是这样,对本与自己素不相识的上尉一家也是这样。德米特里在一次发酒疯时侮辱了一个穷困潦倒的上尉,上尉的儿子报复性地咬伤了阿辽沙的手指。在这种情况下,德米特里的未婚妻请阿辽沙出面去恳请上尉“像接受妹妹帮助那样”接受二百卢布。阿辽沙去了。他的心里没有丝毫怨恨和委屈,他还希望能和上尉一家成为朋友。这笔钱让上尉欣喜若狂。上尉语无伦次地在阿辽沙面前幻想了一大通这笔钱的用途后,竟突然将钱掷在地上,转身走了。对上尉的反常阿辽沙没有丝毫不快,相反,还怀有醇厚的理解和同情。他对喜欢自己的小女孩Lise分析了一通上尉的心理状态后说:“对于一个受到不公正待遇的人来说,人人都出来充当他的恩人,那是不堪忍受的……”阿辽沙非常尊重上尉,他是怀着深切的、对兄长般的爱意注视着上尉的背影的,这尊重里没有一点点的居高临下,没有一点点的施舍般的优越感,他说:“我们也是那样的人,好不到哪儿去。就算好一些吧,如果处在他的地位,还是会和他一样……”在这里阿辽沙无意般表现出了他对人性的深刻的洞察力。他并不认为人是多么光辉、完整、高贵的存在。这一点上他和伊万很相似。伊万同样也抵达了这样的深度。只是,伊万仇视于此,而他同情于此。他对上尉的同情其实也就是对自己的同情。他知道他没有成为上尉那样,并不是因为他本身比上尉优秀,而是因为种种其他因素。命运没有让他沦入那样一种可怜的境地。对此他又满怀感激。当他与每一个困境中的个体相互接触时,同情都会溢满他的内心,而感恩的流水也在心头潺潺不息。正是如此,他对人的同情才非常实在,温润,醇厚,温暖。在知道格露莘卡被人玩弄又丢弃的不幸遭遇后,他当着格露莘卡的面对一直在挑拨他和格露莘卡的拉基津说道:“我不是作为法官对你说话,而是作为一名罪孽深重的受审者,和她相比我算得了什么呢?我上这儿来是为了自戕。我对自己说:‘反正就这么回事,没有什么了不起。’这是由于我的怯懦;而她受了五年苦楚,一旦来了个人向她说句真心话,她就尽弃前嫌,流着眼泪把过去的事一笔勾销!……凭着一颗仁爱之心,她比我更高尚……”这不仅是对格露莘卡的同情和抚慰,也是对自己的同情和抚慰,在这样广阔的爱意前,谁的戒备、冷漠和敌意不会融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