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五死后没有多长时间北平就解放了,对北平解放这样重大的事件我没有深刻的记忆,只记得天气越来越冷,隐约地传来一声声炮响,震得窗户纸唰唰的。父亲又去哪里云游了,他常年的不在家,走到哪儿也不给家里来信,突然的有一天背着画夹子进门了,那就是回来了。在大炮的轰鸣声中,我们家只有我和五姐姐及五姐夫完颜占泰,还有老七,其它的哥哥姐姐都成家另过了,大宅门里再难见到他们的身影。六姐姐在协和医院当助产士,有自己的宿舍把,她永远地值班,永远地回不了家,自称是“白衣天使”,“天使”是没有家的,天使的家在天堂,在上帝那儿,她已经不属于戏楼胡同。新婚的五姐,原本嫁在天津商人完颜家,却不喜欢天津,说跟婆婆闹不到一块儿,带着丈夫回北京住到了西偏院二娘的屋里,二娘去世好多年了,她那个满是药味儿的屋子老空着,五姐不嫌,硬是住了进去,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我们家除了我母亲以外,其它人都不怕打炮,五姐夫在有药味儿的屋里嗞溜嗞溜喝着小酒,就着香喷喷的花生米,用醉眯眯的眼睛看着周围一切,在他的目光中,什么都是飘忽不定,虚幻如影的,包括他的人生。老七在炮声隆隆中,继续画他的“残菊图”,因为那时已经到了初冬,院里的菊花脑袋都耷拉着了,他说这样的菊花配上干枯的树叶很有意境。五姐靠在廊柱上打毛活,挖空心思地正给我织一顶绿帽子,为帽檐上的花边,拆了织,织了拆,没完没了地折腾。母亲一边叨叨父亲在关键时刻的逃逸,一边给我们每人准备了一个小包袱,里面装着换洗的衣裳和两张烙饼,让大家随时做好逃难的准备,说如果有情况,就各抄各的包袱,真跑散了就在东狱庙门口西边的狮子下头聚齐,不见不散。我很兴奋,觉得这样的生活很有意思,过家家儿似的,充满了未知,充满了变动,比每天坐在廊下看天上过云彩有意思。

母亲心里充满忧虑,怕哪一炮没长眼睛打到我们家屋顶上,说真要那样就全完了,连尸首都收不全,等我父亲回来,叶家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坑。五姐说是天津那边在打仗,解放军攻打天津城,把天津围得铁桶似的。她婆婆一家还在天津城里,她巴不得哪一炮打在五姐夫老完家的屋顶上,把她那刁钻婆婆和不讲理的小姑子全炸死才好。母亲说五姐太歹毒,哪儿有这样咒自己婆家的。天津她去过,得坐火车,道儿远着呢,那边打炮这边绝听不见。这炮好像是在京郊打的,而且越打声越近。

我说,解放军要是把您打死了呢?我们也不见不散?

五姐说,解放军打一个北京老娘儿们干什么,妈又不是女特务。

我说,人家怎知道妈不是女特务?

五姐说,女特务都是烫飞机头,戴美国船帽,穿羊皮小皮靴的……

我说,我想当女特务,我不喜欢绿帽子,我喜欢美国船帽。

母亲让我们都闭嘴,说我们两个一个比一个说话不着调。

解放军进城是一夜间的事,早晨起来我刚一出屋 就看见南墙根坐了一溜当兵的,一脸风尘,一身灰土,正襟危坐,也不说话,个个都很严肃。五姐披着丝绒大氅正跟解放军套近乎,端着点心匣子给人家送点心。一个当官模样的指挥着几个兵往我们家提水,因为打炮每天送水的老孟跑回老家了,当官的看见我们家的水缸空了,就让他的兵去挑水,不光给我们家挑,还给胡同里其他人家挑。这个官就是王连长,假如我知道以后他会成为我的五姐夫,我一定会多看他几眼。可惜,当时八字还没一撇,我的真正五姐夫正在西偏院一门心思地炮制五行散,准备长生不老,像乌龟一样活它个千年万年。

北平就这么一声不响地解放了,到现在我也没闹明白那些吓人的炮是在哪儿打的,为什么打的,到底炸了谁。解放军举行了入城式,是从永定门那边进来的,我五姐参加了欢迎队伍,她说她就站在前门牌楼底下,紧挨着石头基座站着。九十年代,我看过一张解放军入城的照片,前门牌楼下密密麻麻一大群人,我拿了一个放大镜在里头找,找我的五姐,根本无法辨认。不过那天五姐给我拿回一面小粉旗子倒是真的,上头写着“北平欢迎解放军”,我高举着旗子在院里跑了几个圈,后头跟着小狗阿莉,连喊带叫,也颇为热闹。

母亲再不说逃难的话了。

北平又改叫了北京,对我来说日子跟以前没什么改变,厨子老王走了,一切都得母亲操持了,跟母亲上街买菜,在东直门大街碰上老五的朋友赫鸿轩,赫鸿轩穿着干部服,身上有四个兜,口袋里插着两根钢笔,一改过去“哥儿”的模样。赫鸿轩跟母亲说他在曲协工作,不唱了,专门做研究工作。还说五哥要是活着,在曲协一定会大展宏图,新中国用的就是有本事的人才。可惜,就差那么几个月……说这话的时候赫鸿轩的声音变了,有点儿哽咽,他还想着老五。

看着赫鸿轩走远了的身影,母亲对我说,你记着,交朋友就得交这样的,死了还念着。

我说,您死了我也念着。

母亲说,你不会说点好听的吗?

我问母亲“曲鞋”是什么,母亲说她也想不出,大概是跟“鞋”有关的。

三十年后我加入了“作协”,想起当年的“曲鞋”觉得好笑,“做鞋”比“曲鞋”似乎更直接,更好理解。

转过年秋天,我进入了东城方家胡同小学,以前老舍曾经在这儿当过校长,遗憾的是我并不知道老舍是谁,当校长的老舍当时肯定也不叫老舍,叫别的什么。进方家胡同小学是我父亲的主意,不是冲着老舍去的,父亲说,学校离家近,又在国子监旁边,国子监是出太学生的地方,咱们家的丫丫保不齐能当个女大学问呢。要当“女大学问”的我实则还是一个懵懂糊涂的小玩闹,我最喜欢的工作是拿粉笔在我们家的廊柱上画美人儿,画小王八。

懵懂糊涂期间,我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人--莫姜,莫姜对我的影响较我母亲更甚,这是一个让我一生受用不尽的人物。借用母亲的话是,死了还念着。

莫姜被父亲领进家门的时候我正趴在桌上做作业,这个细节之所以记忆深刻,是因为刚上小学,我被那些莫名其妙的注音字母“ㄅㄆㄇㄈㄉㄊㄋㄌ”搞得一头雾水,几乎要把书扔上房顶。可能学过注音字母的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一个浑沌未开的小孩子,刚上学便接触这些抽象符号,其难度不亚于读天书。这些符号让我对学习的兴致大减,其实那时我已经能读懂《格林童话》,也念过《三字经》、《千字文》一类童稚必读,知道了些“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的规矩,自认大可不必回头再学这挤眉弄眼的ㄅㄆㄇㄈ,就日日盼着教国文的高老师发高烧起不来炕。也许这个原因,高老师的确老生病,常常上课铃声响过,教室里仍旧嘈杂一片,如吵蛤蟆坑。闹声中进来了张老师、王老师,都是代课老师,她们教得有一搭没一搭,我们便学得十分的勉强。老师们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多留作业,以免我们放了学去野逛。于是,我课余的很长时间得跟这些“臭蚂蚁”(我一贯将注音字母称作“臭蚂蚁”)打交道,把人的心情弄得很糟糕。现在,注音字母被汉语拼音替代,小孩子们同样面临着一个思维模式的转变,现在的孩子都聪明,没把它太当回事就过去了,那时候的我却过不了这一关,对这些面目狰狞,跟日本片假名长相相近的符号至今深恶痛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