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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姜来的那天下了雪,是入冬的第一场雪,雪不大,下得羞羞怯怯,但是很冷。母亲让看门老张给各屋挂上了棉门帘子,以挡住北京肆虐的西北风,挽留住房内的些许温暖。家里除了父母的卧室和堂屋生了炉子,其余各屋都冷如冰窖,我的手背、耳朵和脚都生了冻疮,手尤其严重,肿得发面馒头一般,还流着黄汤,看着甚是悲惨。那时候,小孩子都生冻疮,没有谁特殊,我特别怕屋里热,一旦暖和过来,手上、脚上的疮就开始痒,痒得无法抓挠,痛苦不堪。

傍晚,饭已经吃过,我举着书本,在母亲的房里艰难地用那些“臭蚂蚁”拼出了一句话:“大风刮破了蜘蛛的网”,知道了“臭蚂蚁”们想要表达的意思,正有些愤愤然,父亲进来了,随着父亲进来的是一股冷风和他身后一个已不年轻的妇人。

依着往常我会嚷着“今天带回什么好吃的来啦”,扑向父亲。但今天没有,今天父亲的身后有生人,母亲说过,女孩子在外人跟前要表现得含蓄、有教养。我是小学生了,再不是院里院外招猫逗狗的丫丫。我闪在母亲身后,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父亲和这个陌生的妇人,不知父亲给我们又制造了一个怎样的惊奇。

父亲是性情中人,他的艺术气质常常让他异想天开地做出惊人之举,比如上了一趟昌平,就从德胜门外羊店弄回三只又老又骚的山羊,养在庭院的海棠树下,以制造“三羊开泰”的吉祥。那些羊都是来自内蒙的,崇尚自由且无礼教防维,一只只长着长胡子,挺着坚硬的犄角,老祖宗般在院里又拉又尿,使劲儿地叫唤,还要不停地吃,把家里搞得臭气熏天。无奈,母亲在父亲去苏杭游历之时,让我的三哥将开泰的三羊送进了羊肉床子。羊肉床子是回民开的肉铺,也兼卖牛肉,按习惯,北京人只说羊肉床子而不说牛羊肉铺。羊肉床子自己宰羊,有专门的人将张家口的西口大羊赶到北京来卖,羊肉床子挑选其中鲜嫩肥美的羊,请清真寺的人来羊肉床子宰羊,阿訇先对着羊念经,然后才能下刀放血,把羊肉挂在木头架子上,羊心羊肝搁在案子上出售。羊肉床子的秤砣是铜的,扁扁的,称完羊肉的时候,卖羊肉的爱使劲蹾那个小秤砣,响声很大,这可能是所有羊肉床子的习惯,我跟着厨子老王去羊肉床子买肉,一进羊肉床子就提心吊胆,盯着那个小秤砣,时刻提防着那声响动,成了心理负担。所以老王就事先跟卖羊肉的打招呼,劳驾,您别蹾秤砣,我们家小格格害怕。

这回羊肉床子冒然进来三只老活羊,人家不收,说这三只羊是没经过念经的,不能吃,这样老的羊肉也没人买。老三说我们不要钱,白送。人家还是不要。老三扔下羊调头就跑,卖羊肉的拉着羊在后头追。老三不敢直接回家,跑到北新桥上了有轨电车,卖肉的在下头骂,老三扎在人堆里不敢抬头,回来一肚子气对着我母亲撒。

还有一回父亲去游妙峰山,去了三天,赶着两辆大车回来了,车上各装了一棵白皮松,轰轰烈烈地进了胡同。看门老张站在门口望着这列车马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父亲则称赞这些松树珍贵,造型独特,让人赏心悦目。父亲找人在后院挖坑栽树,一通忙活,花钱不少,给我们家制造了一个“陵园”。母亲不便直说,很策略地提示,醇亲王在海淀妙高峰的墓冢也有很多白皮松,棵棵都无以伦比,价值连城。父亲说七爷是七爷的,他的是他的,他的树长大了也无以伦比,也价值连城……好在我们没有像扔羊一样扔树,那些来自西山的伟大的白皮松还没过夏天就死完了。我们家的后院成了柴禾堆,成了耗子、刺猬、黄鼠狼们的游乐场。

更有一回,人们传说清虚观出了大仙爷二仙爷,去顶礼膜拜者无数,说是灵验无比。仙爷们其实是两条长虫,深秋时节,长虫们要冬藏,不知还能不能活到明年,老道不想养了,父亲将仙爷们请回家来,也不供奉,只说是两条青绿的虫儿很可爱,就当是蝈蝈养着。仙爷们被安置在玻璃罩子里,放在套间南窗台上。没一礼拜,那两条长虫钻得没了影,害得一家大小夜夜不敢睡觉,披着被卧在桌上坐着……谁也不知道它们会从哪儿钻出来。

现在,父亲领回的不是羊,不是树,不是长虫,是一个人。

母亲脸色很平静,她已经习惯了这一切,无论是羊是树是长虫还是人。

父亲身后的女人穿得很单薄,就是一件青夹袄,胳膊肘有两块补丁,挎着个紫花小包袱,冻得在微微颤抖,看得出她在克制着哆嗦,努力地使自己显得舒展。灯光下,女人的面部显得青黄黯淡,脸上从额头到左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这道痕迹使她的脸整个破了相,破了相的脸又做出淡淡的微笑,那不是笑,实在是一种扭曲,这让我想起京剧《豆汁记》里穷秀才莫稽的唱词,

大风雪似尖刀单衣穿透,

腹内饥身寒冷气短脸抽。

眼前这张脸大概就属于“气短脸抽”的范畴了。

戏里边金玉奴在风雪天为自己捡了个丈夫,在同样恶劣的天气里不知父亲为我们捡回个什么!

父亲将女人推到前边来,告诉母亲女人叫莫姜,是他在颐和园北宫门捡的,父亲特别强调了,他不把莫姜捡回来,莫姜今天就得冻死在北宫门,因为她已经无家可归了。父亲说得很轻松,就像他在外头捡了块石头,捡了块砖,自然极了。被叫做莫姜的女人头发花白,看上去有50多岁了,即便脸上没有疤痕,也说不上好看,一双单眼皮的眼睛细细的,低垂着,巨大的伤疤使她的脸变得狰狞恐怖,像是东狱庙里的泥塑。出于礼貌,莫姜抬起眼睛,轻轻地叫了声“四太太”,便收回目光再不言语。“四太太”是外人对我母亲的称谓,我父亲排行老四,人们都叫他“四爷”,母亲自然就是四太太了。母亲看莫姜头顶梳着发髻,没有缠裹过的脚上穿着一双烂旧的骆驼鞍毛窝说,你是旗人?

莫姜说是。说家住西陵常各庄,祖父是西陵的掌灯,是皇帝陵前负责点灯的包衣,祖姓他他拉,莫姜是她的名。母亲问她怎的没了住处,莫姜说原本在北宫门西边的西上村租了间房,今天到期了,房东把房收回去了。问她家里还有谁,莫姜说娘家没人了,她男人叫刘成贵,是厨子,前些年死了,她就一个人生活。母亲还想问她脸上的疤,张了张嘴,终没好意思说出来,莫姜窥出母亲的意思,淡淡地说这道疤痕是她已故的男人给她留下的,她男人脾气不好,那天正好在剁饺子馅,两口子拌嘴……其时就划了层皮,划在脸上就长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