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第2/13页)

整整一天时间,范志国的死就一直在他脑子里徘徊不去。他想起他的某个通讯录上记有范志国和徐雁家里的电话号码,就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那个巴掌大的本子。后来,吴敏提醒他——他过了一会儿才知道,那是吴敏对他的嘲讽——会不会把电话记到哪张卡片上了,于是他又开始倒腾那些卡片。他的卡片通常都放在吴敏吃过的巧克力盒子里,所以这一天的地板上到处都是巧克力的空盒。当他心急火燎地四处翻找的时候,吴敏养的那只名叫乐乐的小狗简直要高兴死了,它把那些盒子和卡片当成了没有骨头可玩时的替代性玩具,将它们叼得满屋子都是。趁他不注意,它还把一张卡片叼进了阳台上的狗窝。那张卡片上所记录的,恰恰是他昨天一直在寻找的胡适先生的一句话:

我们若不爱惜羽毛,今天还有我们说话的余地吗?

华林跟着小狗来到阳台,终于在狗窝里找到了他的通讯录——他怀疑是吴敏把它放在那里的。他照着上面的号码往阳城打了几个电话,但每一次,他听到的都是同一个小姐的声音:“你拨打的号码并不存在,请查后重新拨号。”这天是星期五,下午是例行的政治学习时间。华林也去了。在开会期间,他突然决定要往阳城跑一趟,并打电话给吴敏,让她赶快给他准备两件干净的衬衣:“最好有一件黑的;如果黑的还没有洗,那我就带上白的;如果白的也没洗,那就赶快替我买一件。”

顺便说一句,就像他没有料到范志国会突然死去一样,他同样没有料到,就在他准备着去阳城的时候,给他打电话的范强正要到汉州来。范强已经买好了到汉州的车票,并且还要比他的华叔叔提前一个小时登上火车。和他的华叔叔不同的是,这是一次通向未来的旅行。到七月份,他就要大学毕业了,去汉州,就是想让华叔叔和吴阿姨给他找一份像样的工作。他的那张车票倒是提前预订的,但他是个穷光蛋,所以他订的只是一张硬座车票。

而对于经常坐飞机的华林来说,坐硬座旅行,实在是个例外。没办法,他走得实在是太急了。事实上,如果他手中没有那两个宝贝证件的话,买那样一张硬座车票,也得像范强那样提前预订。他的那两个证件,一个是记者证,是他在报社工作的朋友给他搞来的;一个是人大代表教员证,是他给人大代表们讲课的时候,求着工作人员给他补办的。它和人大代表证基本相同,只是在相片下面的一个不起眼的小空格里,多填了“教员”两个字(这让他可以在关键的时刻打个漂亮的擦边球)。在候车室里,他就是拿着这两个证件去找的售票员。售票员对他说,他要是明天走的话,她现在就可以给他一张软卧车票。可因为有那两个证件在手,他一点都不想领她的情。“明天?我是去参加葬礼的,我没有权力更改人家的葬礼日期。”他抖着手中的证件,对着售票口旁边的传声器喊着。他的理由实在是无可挑剔。售票员不得不去和他要乘坐的1164次列车联系,并亲自把他送进了车站。“愿你旅行愉快。”售票员急着往回赶的时候,突然对他说,“不要担心,列车服务员会替人想办法的。”可是,火车早已驶出了汉州车站,还没有一个服务员进到车厢里来。他想,这一次他大概真的要在硬座车厢里耗一个晚上了。

每逢遇到不痛快的事,就像昆虫会紧贴着叶脉或钻到花蕊之中躲避风雨一样,华林总是会逃到报纸当中去,借阅读报纸来打发难挨的时间。华林的那些卡片,有很大一部分就是从报纸上摘下来的。每次出门,他总要事先买上几份报纸,在途中慢慢享用。由于这次走得太急,一份也没有买,所以他只好去蹭别人的报纸。他旁边的一个工程师模样的人,正在看一份叫做《生活月刊》的杂志,他就把脑袋歪了过去。他瞥见上面有一幅卡斯特罗和教皇约翰·保罗二世握手言欢的照片:

一百万人挤在哈瓦那革命广场,倾听教皇保罗二世的布道,谴责“新自由主义的资本主义”,著名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和卡斯特罗坐在第一排听讲。卡斯特罗的宗教开放政策,一是为了抗击美国的封锁力量,二是为了赢得投资。马拉多纳也应卡斯特罗之邀,倾听了这次布道……

他还没把照片旁边的文字看完,工程师就把那一页给翻过去了。工程师感兴趣的是另一篇报道,上面用黑体字标明了香港特别行政区财政厅长曾荫权说的一句话:你一旦丢了钱,就永远丢了,就像贞洁一样。贞洁?这个问题当然是非常重要的,不过,他现在更感兴趣的是马拉多纳、卡斯特罗和保罗二世到底都嘀咕了些什么。当工程师翻完了杂志,把脸埋到杂志上休息的时候,他想和他套个近乎,借过来看一下。华林拿起自己的水杯,做出要去茶炉打水的样子,问那个工程师是否需要他为他捎上一杯。工程师愣了一会儿,没有吭声。他又问了一句,工程师这才把整张脸都抬起来。工程师好像有点伤感,可是转眼之间,那伤感就变成了戏谑和玩世不恭。“你是不是想看杂志?我卖给你算了。不贵,只收你十块钱。”

即便上面说的是中国人获得了诺贝尔奖金,他也不会再买了。半分钟之前,他还对香港财长的那句话(他认为工程师最初的伤感和那句话有关)有点不满,可是现在他觉得那句话说得真是地道极了。是啊,一旦我把钱丢给这样的人,那就像丢了贞洁一样,永远地丢了。可他转念一想,就又原谅了对方。既然卡斯特罗和教皇可以拿革命和宗教做交易,那工程师为什么就不能拿卡斯特罗和教皇做交易呢?于是,他又把杯子放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了十块钱。杂志拿过来之后,他发现定价是十二块钱,于是他就又给那个工程师补了两块。他以为那个工程师会有些尴尬,没料到对方收钱时不仅显得心安理得,而且还有发了一笔横财似的喜悦。

就是对方的那种喜悦的表情让他感到了难受,当他翻阅杂志的时候,他的心情变得恶劣了。这种鬼地方,他实在是待不下去了,这简直就跟当年坐牢差不多。他想,其实这还不如坐牢,因为坐牢的时候,四周都很安静,安静得能听到老鼠磨牙的声音,而现在,他满耳都是吵闹,就像待在牲口棚里。一想到这个,他的气就不打一处出了。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想去找列车长给他补一个卧铺。可他刚站起来,他那总是发炎的耳朵就碰住了车厢的衣帽钩。

忍痛挤到两节车厢的接头处时,华林浑身都已经被汗水浸透了。汗水使他的眼镜不停地下滑,有一滴汗还流进了他的眼眶,使他的眼睛像发了炎似的难受。老范啊,你早不死晚不死,干吗在这个时候死去呢?让我也跟着你活活受罪。埋怨归埋怨,他还是想到了老范的一些好处。他现在想到了范志国和徐雁去牢里看望他的情景。范志国手中拿着一本书,站在用仓库改成的牢房门口。那是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当范志国把书递给他的时候,他递给了徐雁一封信。那是他写给自己的女友徐雁的信,信中说他已经成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不想连累她,希望她能重新考虑和他的关系。徐雁在接信的瞬间,脸上还泛起了红晕——她显然把它看成了一封情书。他现在想,如果他当初没有写那封信,现在他的情况会怎么样呢?他会留在阳城,和徐雁生儿育女,最后老死在那里吗?简直难以想象,在上帝先知先觉的经书中,包含了多少偶然的唯意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