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第4/13页)

“先生,你是不是姓华?”小姐问了一句。

“是啊,我是姓华啊。”华林说,“不过,这个‘华’字念的是去声,而不是阳平。”

小姐抱歉地笑了笑,用正确的发音喊了他一声华先生。当着那么多乘客的面,她并没有向他多做解释,只是说,有人已经事先给他买好了卧铺票,等着他过去休息。华林这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看来那个售票员并没有说谎——他心里一下子舒坦了许多。唯一发愁的是怎么从拥挤的车厢里穿过去。可这个问题刚提出来,小姐就喊来了一个乘警,并让他又去喊了两个,让他们一个开道,一个拎箱,一个殿后。走在前面的那个乘警手中拿着一根又黑又粗的电警棒,那根棒指向哪里,哪里就会闪出一条道来。所以他们很快就来到了餐车所在的九号车厢。在那里,小姐为他买了几瓶冰镇过的饮料。一看到那些饮料,华林就感到自己的尿泡又有点想闹事了。不过,尽管他口渴难忍,饥肠辘辘,他还是没有在那里停留。

小姐一直将他带到了五号硬卧车厢。一道布帘将车厢隔成了两截,布帘上面印着“乘客止步”。趁乘警把他的箱子往行李架上放的时候,他问小姐是不是毕业于汉州大学。小姐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过了片刻,小姐很机灵地说了一句,说她没能听到他的课,是她终身的遗憾。“座位实在是太紧张了。没办法,计划生育搞得太晚了。”小姐又说,“不过,我们还正在为您想办法。能为您服务,我们感到非常高兴。愿您旅行愉快。”

“但愿我能愉快。我是去参加一个人的葬礼的。”华林说。

那位小姐一定没有料到他会吐出这么一句话,所以一时间有点发愣。在请他节哀之后,又劝他要想开一点。由于她不知道他和死者的关系到底怎样,这样说是否得体,所以她说的时候,扑闪着一双眼睛,反复地打量着他。

这真是个好姑娘,我应该送给她一样东西,他想。接下来,他出人意料地来了一个急转身,抓着卧铺上的梯子就要往上爬。火车咣当咣当摇晃着,他刚爬上梯子,就差点摔下来。一个还没有走开的乘警被他的行为搞懵了。还是小姐聪明,她使了个眼色,让乘警帮他把箱子取了下来。

华林打开那个箱子,从中取出了一本自己的论文集《现代性的使命》。这本著作在当代的学术圈里有着足够的影响,他能评上教授,和这本书有着很大关系。就像经期的女人走到哪都要带上卫生巾一样,华林走到哪,都要把它带在身边。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他想,他要在范志国的坟头烧上一本书,让老范可以在冥冥之中有书可读。可他装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地多装了几本。

“没别的东西送你,就送你一本书吧。”他对小姐说。他本来还想送给那个乘警一本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对乘警过于主动帮他取箱子有点不满,就打消了那个念头。书里面还夹着一张小卡片,他顺手把它抽了出来,然后把书递给了小姐。

“书写得这么厚,你一定赚了不少钱吧?”那个乘警说。

“什么呀,并不是所有的好东西都能用钱来衡量的。”小姐白了一眼乘警,把书搂在了胸前。

如果姓张的皮鞋商不提查票的事,范强都忘记了他是混到软卧车厢里来的。老张看见他舒舒服服地躺在那里,就怪声怪气对他说,列车员待会儿肯定要来查票。他的提醒,让范强打了一个激灵。“刚才他们不是换过票了吗?”范强说。老张说查票和换票是两回事。老刘安慰他,说你放心好了,既然换票都应付过去了,还怕他们来查票?“要是查住了,你就说我是你的什么亲戚。你是从硬座车厢过来看我的。”老刘笑着说。

“譬如,你可以当着他们的面,叫老刘一声爸爸。”老张说。

只要能舒舒服服地待在这里,叫一声爸爸又有什么呢?可范强听不惯老张那种幸灾乐祸的语气。他是巴不得我出点事啊!范强想。范强没有答理老张,而是直接对老刘说,叫爸爸对他来说并不困难,只是对老刘有点不好,因为这有点不吉利。“我爸爸他死了,正值壮年就已经呜呼哀哉了。”老刘一听这话,就说算了算了,你就说你是过来看我这个当经理的得了。老张在旁边说,他不在乎什么吉利不吉利的,还是让他来当爸爸吧。

由于老张的话是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出来的,所以范强不好意思朝他发火,只能在那里忍着。他调了个头,又躺了下来,并且故意做出非常舒服的样子,夸张地打起了鼾。就在这时候,他闻到了一股腥臭的味道。接着,他就看到枕边的床单上有一块湿痕。他趴在那里闻了闻,没错,就是从那里发出的。他很快判断出那是醉酒者吐出来的东西。在临凡的奥斯卡酒店上班的时候,经常有客人因为床单上的污迹朝服务员发火,而他们除了道歉,连个屁都不敢放,因为和客人一吵,服务员的奖金就打水漂了。九年来第一次坐火车的范强,这会儿想,如果列车员来查我的票,我也如法炮制,先给他们来一个下马威。这么一想,他就生怕那团湿痕干掉,每过一会儿,就要看它一眼。为了让它保持必要的湿度,他不但往上面吐唾沫,而且还往上面吐痰。

折腾了几个小时的华林,现在终于可以躺下来喘口气了。那位小姐后来又给他拿来了几份《交通快讯报》。最近的那一份是六月四号出版的。他对这种报纸不感兴趣,因为它们没有文化气息。正要把它放到一边,他突然看到上面还有副刊版,那上面有几篇文化名人写的随笔。他们分别谈到了臭豆腐,茶鸡蛋,一种叫做埙的古老乐器和正品唐山牌抽水马桶的鉴定。在谈到臭豆腐的时候,那个文化名人引用了瞿秋白的一句话:“中国的臭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错了!瞿秋白说的是豆腐,而不是臭豆腐!编辑甚至把鲁迅先生也弄了进来,鲁迅的一篇文章叫《从胡须说到牙齿》,可编辑只是断章取义地从中选了一段,并且自作主张地为鲁迅起了另外一个题目——《我从小就是个牙痛党》。拿鲁迅的作品来凑数,把鲁迅拖进现代商业主义和现代享乐主义的旋涡,可真是个一箭双雕:既可以省掉一笔稿费开支,又可以让别的作者感到满意——瞧啊,我和鲁迅是一伙的!他正要把它丢开,突然又看到了一幅叫做《无题》的漫画,画的是一个人七仰八叉地躺在车厢里。在画幅的左边,写着一首歪诗:

逃票不要紧只要不当真逮住我一个还有后来人

怎么这么熟悉?哦,原来步的是夏明翰的那首就义诗的韵。太好了,到处都有学问,走到哪里都可以产生灵感。这是从革命性写作到反讽式写作演变的经典范例,应该把它撕下来。于是,他又一次爬上了那个梯子。因为没有小姐在场,这次他爬得比较艰难,好像那是攻城用的云梯。然后,他把撕下来的那一版报纸塞进了旅行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