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第3/13页)

“什么偶然不偶然的,你碰到我的脚了。”一个女人突然踢了他一下。那个女人躺在一张报纸上面,头枕着一个塑料编织袋。他正要向她道歉,她又闭上眼睛睡去了。由于车厢里太热,那个女人在睡觉时,大张着嘴巴,就像一只狗。这时候又从厕所里出来了一个男的,男的一来就偎着女人躺了下来,闭着眼睛,把手放到了女人的肚子上,在那里搓到了一撮灰,并把它捻成了一个小小的泥球。他的那个动作似乎是很愉快的,可与此同时,他却面无表情,就像是扑克牌中的国王。

“这些背离了理性的人啊!”华林听见自己咕哝了一句。他离开了那个地方,往他旁边的十二号车厢里走。在那节车厢里,一个服务员一边给乘客倒水,一边拿着征求意见簿,让乘客在方便的时候,在上面为她美言几句。对她们搞的这一套,华林非常熟悉。现在,华林的眼前还浮现出了飞机上遇到过的这种情形,那些空姐让乘客留言的时候,脸上总带着职业的微笑,有时她们还会主动地把腰弯到合适的程度,好让旅客们可以瞥见她们幽谷般的乳沟。

对华林来说,那些幽谷般的乳沟还仅仅是一种记忆,可对坐在另一列火车上的范强来说,它却是一种可以触摸到的现实。比华林早一个小时上车,坐在由北京始发的1175次列车的范强,虽然买的是硬座车票,可他现在却坐在软卧车厢的包间里面。眼下,他正和前来售报的小姐开着玩笑。当那位小姐把腰弯下来的时候,他和包间里的那两个皮鞋商都站了起来,以便可以更深地看见小姐的乳沟。范强就是跟着那两个人混进软卧的。

他们是在上车之前才认识的。几个小时之前,范强在实习的奥斯卡酒店里向当会计的朋友道别的时候,这两个皮鞋商被吧台小姐领了过来。吧台的小姐说他们结账时用的是伪币,要用会计的验钞机再验一下。会计把那沓钱在验钞机上过了一遍,然后就宣布其中的几张应该没收。两个皮鞋商急了,指着上面的领袖头喊道:“怎么会是假的呢?这几颗头不是都在吗?”会计说让他们看验钞机的反应,说它一闪烁出红光,就说明遇到了伪币。皮鞋商就嚷道,说不定那验钞机是假的呢。皮鞋商请会计看在他们是常客的面上,把钱还给他们:“我们也是受害者呀。说白了,哪里没有假的呢,这里的小姐也有假的,有几对乳房看上去非常喜人,比叶玉卿的还大,其实一摸就露馅了,原来并非是纯天然的。”他们争吵的时候,范强一直在旁边待着。他知道他的校友其实是想独吞那些伪币。考虑到他把父亲留给他的瑞士手表留在那里(当然,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从会计的抽屉里取了出来),又说了一大筐好话才借到钱,他就帮着皮鞋商说:“哥儿们,干吗要刁难人家呢,只要人家把钱付清就行了嘛。我们的广告上是怎么说的?奥斯卡,上帝的家园呀!”后来,会计就把钱还给了他们。再后来,他就夹在他们之间,混到了软卧车厢。

姓刘的皮鞋商买了几本杂志,然后把钱递给范强,让范强把钱交给小姐。范强看到老刘在旁边做着手势,他不懂得他的意思,但他知道那手势和小姐的乳房有关。小姐走了以后,他问老刘到底要让他干什么,老刘指指自己的胸口,说:“还能干什么,我是想让你把钱塞到她的这个地方。她不会恼火的,我敢打这个赌。”

“原来是这个呀,其实我也想到了。”范强说。

“他这是吹牛!想到了为什么没干?是不是?”姓张的皮鞋商对老刘说。

范强没有继续辩解。他现在突然想到,刚才塞给小姐的钱可能都是伪币,担心小姐拐回来找他算账。于是他立即站了起来,拉开包间的门,伸着脑袋朝外面张望着。火车运行的轰鸣声骤然剧烈了,躺在那里翻杂志的老刘捂着耳朵,命令老张把他拖了进来。老刘将他批评了一通,说他心眼太小,有福不会享:“既然能买到东西,怎么能说它不是货币呢?”

经过他们的一番安慰,范强心里踏实了。他舒舒服服地坐下,拿起一份《环球银幕》看了起来。

车厢的接头处的声音更为剧烈,在浑浊、黏稠的气流中,它发闷而且尖锐。华林想,它的音量大概有几百个分贝,这是慢性自杀的最好场所。这种声音还让他的尿泡一阵阵发紧。他还感到自己的痔疮一阵阵发痒,好像也想趁机作乱。但他还是在那里等了下去。他是想等那个小姐过来,私下问问掏高价是否能买到卧铺票。他在那里等啊等啊,好不容易等到小姐倒完了水,却看见小姐提着水壶走向了旁边的十一号车厢。

沮丧(或者说绝望)的华林并不知道,此时,有一位服务员正在到处找他。只是由于那位粗心的车站售票员没有说明他的座位号,1164号列车上的这位负责应付特殊人物的小姐,找他耽误了一些时间。那位售票员倒是提到了华林先生的眼镜和头顶的斑秃,可是,戴眼镜并且斑秃的男人在这一节车厢里有十几个,她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她第一次来,华林正在厕所里思考尿频症问题;第二次来她倒是见到了华林,可那会儿华林正掏钱买那份《生活月刊》,因为出了汗,他摘掉了眼镜,让她对不上号。她这已经是第三次来了。她这次没有白来,终于发现了站在车厢接头处的一个既戴眼镜又有些斑秃,既像中年又像老年的男子。

她走了过来,从侧面端详着他。最后,她的目光落到了他的皮带上面,在那发福的腰身上,看到了一条金利来皮带。顺便说一下,华林其实并不知道吴敏为他买的皮带是名牌,他其实一直反对在他那发福的皮肉松弛的腰上拴这种玩意儿的。他虽然做梦都想成为名牌教授中的名牌,可他讨厌名牌产品,因为他认为它们的价格和价值并不相符,是一种变相的敲诈行为。也就是说,华林绝对不会料到,把他从众多的斑秃和眼镜中分离出来的最佳凭据,就是Goldlion皮带上的标志。

小姐喊了他一声“同志”,然后轻轻地推了他一下。看到一个穿着列车员制服的小姐正盯着他看,他一下子犯迷糊了,还以为对方是来查票的。他连忙在身上摸来摸去,寻找那张给他带来了许多痛苦的硬纸片。情急之中的华林已经忘了,那张硬纸片并非装在外面的衣兜里——为了防止丢失,车刚开动,他就跑进了厕所,把它装进了缝在短裤前面的那个小布兜。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因为他的生殖器突然感受到了车票的存在。他捂着自己的裆部,尴尬地笑了笑。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对方的态度一点也不严厉,在嬉笑中好像还透露着那么一点尊重。接着,他就自作多情地想到,对方很可能是他以前教过的学生。他在汉州大学任教多年,听过他的课的人应以千计;读博士的时候,他还在上海的几所高校里举办过多次学术讲座,如果把听过讲座的人也划进来,那他的门徒的数目就更加可观了。有一次,他陪着几个人大代表到汉州戒毒所视察的时候,突然发现有一个戒毒先进分子曾是他的得意门徒。既然在那种地方都能遇到自己的门徒,那眼下的这种巧遇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