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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我们的油荤自然少了。黑娃见我们一个个清汤寡水的样子,就觉得对不起我们似的,一咬牙一狠心说:今天去跳凤凰舞。

凤凰舞者,偷鸡也。

黑娃偷鸡是一绝,他似乎懂得鸡的语言,嘴里咯咯咯咯的总能让鸡们感到亲切。当然,许多时候他也用道具,有时是一把酒泡过的米,有时是一根细竹管。当然,酒在我们知青点不是常有的东西,大多数时候,他都是用一把干米代替了,将米捏在手中,拇指一弹一颗,很均匀地几尺一颗,均匀地铺成鸡们的死亡之路。如果鸡离得很远,就用细竹管吹,这一招屡试不爽,没有一只鸡能拒绝大米的诱惑,说实话,那个时代,鸡也饿啊。

每当鸡被它生命中最后的几粒米吸引到黑娃身边时,黑娃的绝活便出来了,他不惊也不躁,只平心静气地慢慢靠近那鸡,那鸡居然像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困住,不吵也不逃,就乖乖地被黑娃一双大手捧住,任他从翅膀上拔下一根长羽毛,往后脑勺一插,一弹腿就去了另一个世界。

此后的几年里,我几乎学会了黑娃所有的偷鸡绝技,唯独没学会用鸡毛杀鸡这一招。这一招,也随着黑娃被邻队的农民锄毙而从此失传。

黑娃死后,我自然成了大家吃鸡的依靠,直到我被推荐上工农兵大学返城那天。我返城时,全大队几乎人人都举手同意推荐我。知青们推荐我,倒是能理解,而社员们推荐我,则让我有些头懵,直到多年以后,支书老余进城办事,我炖鸡款待他,趁着酒劲我还没忘问他这事,老余满脸透红地说:你想想,你一走,咱村里的鸡不就安全多了么?咱们乡下人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捧你,让你离开。这一招,现在还常用着呢……

七婶唤狗

小胖是七婶家的小狗,两年前从一家远房亲戚那里抱回来时,虎头虎脑圆嘟嘟的像一头小熊仔,故而得名小胖。尽管两年来七婶家的伙食非常差,它已基本变成一条素食狗,瘦得只剩一张皮,但大伙依然叫它小胖。主要是因为小胖已接受了这个名字,如果喊它小瘦或柴棒之类,它会茫然的。

小胖虽然瘦点,但体质还很不错,因为身上没有什么负担,它显得特别精神,它很快在七婶家的家禽家畜中建立起统治地位,鸡鸭猪甚至比它大几倍的牛在它面前都服服帖帖的。

和所有人家里的狗一样,小胖对主人的忠诚是绝对没话说的。尽管主人给它的食物不过就是些冷饭冷菜,但小胖绝对是以全身心的投入来报答的。它不仅做好自己看家护院的本职工作,之外,还无师自通地自学了一些马戏团里那些狗明星的动作,什么拱手作揖、后腿走路等,最绝的是,它还有一招“装死”的绝活,只要主人将手中的土豆或别的东西扔给它时,它就会装着被击中,倒在地上,四脚伸直。每当这个时候,七婶那破烂的小院里便会传出七叔和七婶难得的笑声,七叔从田里回来,无论多累,都会和小胖玩玩这个他俩百玩不厌的游戏。

老天爷给七叔开心的时候并不多。去年腊月,七叔被诊断患了肝癌。家里原本不多的积蓄很快用尽,之后,家里的黑白电视机以及牛和鸡鸭也一个个从小院里消失了。

家只剩下空空的四壁的时候,无门可看的小胖也被一条绳子牵着到了集市上。

这是小胖这辈子第一次赶集,集上那么多的车轮和那么多的人腿让它恐惧地夹着尾巴。

在血腥气冲天的狗市上,七婶看着那些狗屠夫用一根铁棒狠狠砸在狗的后脑勺上,一声闷响,狗应声倒下,很快一把剔骨尖刀轻盈地剥掉它的皮,将热气腾腾的狗肉袒露出来。

七婶站了半天,决定离开。她拉着被吓得只剩下半条命的小胖又在集市上逛。她很想找一个买狗看门的主顾,但买狗的人们不是嫌狗太瘦就是怕养不熟。他们出的价低得让七婶想哭。

转了半天,七婶最终还是来到狗市上,她之所以下定决心,是因为通过半天的转悠,她发现像小胖这样的土狗除了狗屠夫之外,基本没有人愿意买了。除此之外,她还想:卖完小胖之后,家里就只剩下自己身体里那一腔血可以卖了。大家总是要牺牲点什么的呀。

狗贩子以50元买下了小胖,这已是小胖今天的最高身价了。七婶拿了钱,逃也似的跑了。她跑出人群逃出集市把市声远远地甩在身后。但她身边始终响着铁棍砸在狗头上沉闷的响声和小胖绝望的哀号。

这时,狗屠夫骑着一辆摩托追上来将她拦住,嘴里骂骂咧咧地说:想不到你家的狗还会装死,老子杀了半辈子的狗,居然阴沟里翻了船!

原来七婶离开时,小胖在铁棍砸向它的时候装死,竟咬伤狗屠夫跑了出来。狗屠夫于是追了出来要七婶还钱。

七婶说:狗交到你手上,让它跑了,怎么怪得我?你要讲道理嘛。

狗屠夫脸上的横肉直抖,一拍腰上的刀说:老子不管啥道理,我只知道给了钱一定要拿到狗。喏,你看,它狗×的还在前面山坡上,你得给我唤回来,要不退钱。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七婶看见不远的山坡上,小胖正怯怯地看着她,脖子上的毛被血凝成一缕一缕的。

七婶这辈子也难以忘记小胖那刻的眼神,像一个被母亲出卖了的小孩那样,眼里充满了绝望。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它了!

七婶唤:“小胖——小胖——”

小胖竖起耳朵,警觉地听。

七婶又唤:“小——胖——”

小胖很矛盾很犹豫。

七婶再唤:“小——胖——”

像在巨大磁场的铁屑一样,小胖身不由己地移动脚步。在它头脑中也许闪过的是七婶将钱退给狗贩子,随后他们一道回到那个贫穷但还算安全的家。

但这一切并没有发生,在小胖摇着尾巴,扑向七婶的时候,狗屠夫亮出了雪亮的刀子……

整个情景,就像多年前一部日本电影演的那样:一个私生子哭着扑向自己的母亲时,迎接他的是一把锋利的刀子。

小胖用生命换来的50元钱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半月后,七叔死了,小院只留下孤独的七婶和她无尽的回忆。

姨妈杀鹅

1977年,知青大返城,当了9年知青的姨妈最后一批返城。其时,她所在的知青点只剩她一个人了。

返城之前的几天里她就开始做准备,她将带不走的床、桌子和锅送给了平常关系比较好的乡亲,而除此之外,她仅有的财产就只剩两只鸡和一只鹅了,这几只动物是姨妈在孤寂冷落的知青点里唯一的陪伴。许多日子,姨妈就是靠着和鸡和鹅们说话来驱赶黑夜背后那些凄清和恐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