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3/5页)

值班室里,钟处长鼓足勇气,给安在天讲述阿炳的死因。

“我进了那个有电话的房间,就是阿炳婚前你住过的那个房间,看着阿炳蜷曲的身子躺在地下,手里攥着那个赤裸的电源插头,他已经被该死的电流烧得一塌糊涂。胖子可能是发现以后给吓坏了,想去救他,在拉他的同时,也触电身亡了……”

钟处长艰难地说完这些话,想喝口水,却发现缸子里是干的。他起身去倒水。

安在天的喉咙动了一下,喃喃地说:“……那个电源插头我知道,一直叫人来修,可是就是没有修。”

阿炳曾经住的房间里,到处飞扬着纸鸽子。物是人已非,安在天呆呆地站在门口,久久不愿意进去。

桌上放了一个布包,包袱皮还是阿炳当初从乌镇带出来的,蓝底碎白花。安在天慢慢地走到桌前,迟疑地伸手,打开布包,他的目光里透出一半是悲恸,一半是恐惧的神情。先是一层绒布,后是一层麻布,里面才是一叠钱和那部录音机。

录音机里面装着磁带。

安在天摁下播放键,先是听到走带声,突然,传出阿炳一阵呜呜的哭声,他带着哭腔这样说道:“安同志……我要走了,你什么时候才回来,我等不到你回来了……我要回家……呜呜……我看不见,可我听得见……呜呜……儿子不是我的,是医院药房老李的……呜呜……老婆生了百爹种,我只有去死……呜呜……安同志……我们乌镇男人都这样,老婆生了百爹种,男人只有死!去死!……呜呜……安同志……林小芳是个坏人……呜呜……你是个好人,钱给我妈……录音机给你……呜呜……那台老收音机,给胖子……”阿炳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了,他一下一下地在抽泣着。

随着阿炳的声音,安在天满含眼泪,忽然像发疯了一样,满屋子撕扯那些昔日美丽的几百只鸽子……

几乎没有一只像样的了,满地都是撕毁的纸鸽子。

安在天还在撕!

安在天一步一步地向医院走来,他几乎面无表情,看不出刚刚经历过的大悲大恸……他在产房门口停下,忽然犹豫起来,似乎想急于进去,又似乎不敢进去。产房里,传出林小芳在逗婴儿的声音。

门开了,张护士长出来,看见安在天。

安在天稳定了一下情绪,对张护士长说:“我进去一下,请你帮忙看着门,不要让人再进来。”

张护士长点头答应:“阿炳的事,小芳还不知道呢!”

安在天强作镇静,推门进去……

婴儿哭了。

安在天站在那里,眼神一直躲闪着,不愿意看见婴儿。

林小芳给孩子换着尿布,忽然,她似乎是被安在天异样的目光和神情吓住了,浅浅的笑意停留在脸上,却是已经僵住的。

终于,安在天盯着林小芳,声音低沉但严峻地问道:“说实话,这是谁的孩子?”

林小芳已经预感到事发,她无话可说,只默默地流泪。

安在天:“告诉我,是不是药房那个姓李的?”

林小芳“哇”地一声哭了,但依然只哭不语。

安在天提高了声音:“告诉我,是还是不是?”

林小芳终于畏惧地点了头。

安在天顿时悲愤难平,喉咙里发出一道低而嘶哑的吼声。

林小芳哭着问:“阿炳是不是知道了?”

安在天像朗诵诗一样,重复着阿炳说过无数遍的话:“阿炳虽然看不见,但他可以凭耳朵听见一切!”

林小芳哭得声嘶力竭起来,她把孩子放到一旁,就要跳下床去,她说:“阿炳……我要见他……”

安在天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见你的鬼!”

“阿炳……他……现在在哪儿……”

“他回家了。”

“回乌镇了?”

安在天转身走,到了门口,他站住,却并没有回头,他说:“这件事不许你跟任何人说!你要不是女的,我现在就撕了你这张人皮!”

医院走廊上,安在天一路走来,他没有眼泪,只有愤怒,只有那种被击垮的灵魂出窍的感觉,空洞、空虚、空白。

路过药房时,老李正好送人出来,安在天从他身边过去,却像不认识他一样。之后,他猛醒了,再回头,老李已经不见了。

安在天久久地盯着手上的磁带……

阿炳的耳朵再也听不见人世间的声音了。磁带里,既藏着一个英雄的秘密,也藏着一对奸男淫女的秘密。安在天知道,把它交出去,公布于众,奸男淫女必将受到严惩,但同时英雄的形象也将遭到玷污。他理所当然地想让阿炳生的伟大,死的也光荣。

安在天把磁带塞进了抽屉里,又加了一把锁。

世界真的是由秘密组成的!但一个人如果明明知道一个秘密,却还要装作不知道,那比登天还难。在这个秘密的重压下,安在天觉得自己三十而立的身躯,要驼背了。

礼堂门口,挂着白色的横幅:陆家炳和冯小军同志追悼会。旁边有挽联、花圈、白纱等。

铁院长用沉痛的声音,道:“……陆家炳同志不慎触电身亡,冯小军同志因抢救陆家炳同志而英勇牺牲……”

风过来,吹跑了花圈上一朵白色的纸花。纸花在空中飞舞着,飘零着。

众人拥着林小芳母子回到七号院,林小芳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了一双红肿的眼睛,显然是因为还没出月子,怕受风了。婴儿也一样,包了好几层褥子,林小芳抱着他。

人群之中有不少领导,铁院长、罗副院长以及医院的院长,安在天也在其中,他没有表情地跟在后面。

到了院子门口,林小芳抱着孩子的身体忽然一个趔趄,被旁边人赶紧扶住,人们小心地为她清开道,继续往里走。

林小芳其实一路上都饱含热泪,只是引而不发。这会儿,回了家,进了会客室,她抬眼看见阿炳的遗像,顿时扑通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张护士长赶紧接过孩子,又帮她解开缠得紧紧的头巾、围巾,安慰道:“……这还没出月子呢,别哭坏了,会一辈子的……”

林小芳昏天黑地哭着。

周围人也抹起了眼泪,连铁院长都红了眼睛,在阿炳的遗像前郑重地放上了一包烟。

药房老李也在擦着鼻涕。

安在天回身,悄悄地走了。人们沉浸在悲痛之中,没有人留意他的离去。只有遗像上的阿炳似乎在目送他昔日的安同志……

院子里,胖子爸呆呆地坐在胖子经常干活的炉子前面,拿着儿子生火用过的蒲扇,用手背擦着眼泪。包括他,当安在天走过时,他看见了,也无心去打招呼……

安在天打开锁,从抽屉里拿出那盘磁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