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4/5页)

终于,他像想通了一样,把磁带塞入录音机里,然后拿上录音机,拔腿就走,唯恐不走又会节外生枝。

阿炳的遗言放完了,录音机还在“咝、咝”地走带。

铁院长习惯性地把手伸向腰里,没有枪了,他只有重重地把拳头砸在了桌子上,茶杯被震得跳了起来,紧接着他发出咆哮声:“叫他们给我滚蛋!两个人都滚!现在就滚!马上通知他们,滚!滚回老家去,如果让我再看到一眼,老子就毙了他们!”

铁院长一指磁带:“你什么时候拿到它的?”

“……昨天。”

“那你为什么不及时告诉我?”

“我不想一生不幸的阿炳,在死之后还这样丢人,遭大家议论。”

“……你想的,恐怕还有701的荣誉。”

安在天点点头,稍顷,他终于爆发了出来:“可我实在无法忍受了,造孽者还在招摇过市,甚至接受着人们的同情和悲悯。可怜的阿炳阴魂不散啊,他走在奈何桥上,不会不回看人间。他受了如此大的污辱,却没人站出来给他伸张正义,他冤,他恨。你知道一个人一旦知道了一件秘密,知道了一桩罪恶,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滋味吗?明明是淫妇,却还享受烈士遗孀的待遇;明明是奸夫,却还猫哭耗子地洒一泡骚尿……我为阿炳不平,我也为自己不平,我觉得我一旦被这种力量压垮,我一生之中就再也抬不起头、直不起腰,做不了人了!”

七号楼会客室,眼泪是流干的,林小芳木木地跪在阿炳遗像前,虚弱的脸上重叠着悲伤的阴影,却没有泪水了。她已经哭了一个下午,也许还要更久,她一直在流泪,脸上泪,心里流。

入夜了,只剩下了张护士长和医院院长,这会儿,两人准备将长跪不起的林小芳拉起来,小芳却似乎是粘在地上了,拉起来,又跪下,再拉起来,又跪下。

张护士长:“小芳,起来吧,天不早了,院长也该走了,你老跪着不起,他怎么忍心走啊?起来吧,人死不能生还,我们都是唯物主义者。阿炳在天之灵,一定也不希望你这样。再怎么说,你们有孩子了,阿炳后继有人了……”

林小芳终于站起来了,适时隔壁传来孩子的啼哭,她一个激灵,又跪倒了,好像孩子在提醒她了一件事。

张护士长:“嗳,起来,孩子也该喂奶了,阿炳要看见你这样不管孩子,会不高兴的。”

林小芳却决然地不起。

院长看着没办法,只好交代张护士长说:“只有辛苦你了,好好劝劝她,让她早点起来。你晚上就别走了,陪陪她。告诉小芳,千万注意,别月子里落下毛病,妇女病很难好的。”

张护士长答应着,赶紧去隔壁看孩子。

院长叹着气走了,剩下林小芳一个人孤零零地跪着。

烛火一跳一跳的。

铁院长沉吟道:“……如果处理了老李和林小芳,让他们走人,人们马上就会猜到阿炳死亡的真实原因,这样组织上就面临两种考验,一个是被人嘲笑,失信于民;一个是重新改写阿炳的历史。也许,与其翻案,不如将错就错。”

安在天:“这可能是理智的选择,可我就是感情上过不去,受不了。”

铁院长下了决心,说:“要么就翻案,我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知错就改,是我党的一贯优良作风,阿炳的形象我看也不会受多大伤害。”

“真正受伤害的不是阿炳,而是我们701……阿炳是701画龙点晴的一笔,他在系统内的知名度无人不晓。前两天我去开会,人们不再说我是701的,而介绍我是‘阿炳单位的’。”

安在天真的没想到,由于他对阿炳和701的私心,以致他们无法用正规的途径对该受罚的罪人严惩不贷,这似乎是对他的报复。

铁院长:“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单独把姓李的处理了,没有理由,只有处理,这本身就是对他的惩罚,叫他一辈子都出不了这口冤气。牙咬碎了,也给我吞到肚子里。”

安在天问:“林小芳呢?……让她苟且偷安?”

“但我相信,老天会给她报应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吉普车上,金鲁生开车,只有车子的发动机和偶尔被颠簸的声音。

车在黑暗中停下,金鲁生跳下车来,打开后车门,老李像条狗一样被从后座上拉了出来。

老李嘴上被胡乱塞着毛巾,手被反绑着。金鲁生鄙夷地给老李掏出嘴里的毛巾,松绑。

老李活动了一下嘴巴,喊道:“你要干什么?我还要上班呢,今晚我值班!”

金鲁生:“你这辈子也不可能值班了。你滚吧!滚得远远的!”

老李却理直气壮地责问金鲁生:“你凭什么?你又不是我的主管领导,你有什么权利开除我,我不走,我要告你!”

金鲁生抽出手枪,推上子弹,指着老李的鼻子,厉声骂道:“如果你敢再放一声屁,我今天就送你上西天!除了野狗,没谁来给你收尸。”

老李被吓坏了,不再敢多问一个字,往后退去。

金鲁生:“凌晨1点47分,有过路的火车,赶紧离开这儿。你要是乱跑,山里可有狼,吃了你,你也不许说你是从701出来的!识相点儿,滚回你老家去!”

老李惊恐万状地往后爬去。

安在天宿舍外,路灯下,幽灵般地飘着一个人影,似乎还在呜咽。

安在天从外面回来,他看见了那个幽灵般的人影,顿时像吃了只死苍蝇一样恶心,逃一样地加快了步子。

安在天刚进来,就听到有人在轻轻地敲门,他知道门外一定是林小芳,他不想开门。

敲门声却十分顽强,一声比一声大……

安在天只好把门打开,但手撑在门框上,并不打算让对方进来。林小芳没带头巾就出来了,鬼一样的眼神。

安在天淡淡地:“你来干什么?”

林小芳不言,径自要跨进门里,被安在天的胳膊挡住。

“天晚了,男同志的宿舍不方便,请你自重。”说完就要关上门,林小芳忽然推开安在天的胳膊,冲了进来,随后一把关上门,并且二话不说,跪倒在地上。

安在天转过脸去,不愿意看她。安在天:“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也不想听你说什么。”

林小芳却说了起来,吞吞吐吐地,没有呜咽,没有流泪,声音冷得冰人,像一具活过来的僵尸:“是我害死了阿炳,我罪该万死……我会去死的……阿炳死了,我活着也没多大意思……”

“我不想听见你说话。回去……照看你的孩子去吧。”

林小芳像没听见他的话,继续说:“孩子是药房那个人的,他一直想……跟我好,我跟阿炳结婚前想,结婚后也想。但我……没理过他……要是阿炳好好的,我永远都不会理他……但是,安副处长,请相信我说的,阿炳没有生育能力……他像个孩子一样认为,只要跟我睡在一起,抱抱我,亲亲我,我就会生孩子,他就会当父亲,他妈就会抱孙子……我带他去看过中医,药喝了好多服,还是不管用……你是见过他喝中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