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4/10页)

一天上午,我又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花坛边的石阶上,突然听见了—个熟悉的声音。这声音说:叫叔叔。

一个甜音叫道:叔叔好——我一激灵,还以为是小玛莎又回来了呢。

我回过头来,看见了卫丽丽,臂上戴有黑纱的卫丽丽。卫丽丽整个瘦下来了,瘦得有些变形了,脸成了窄窄的一溜,眼角周围汪着一圈黑,还有皱纹。女人一旦有了皱纹,就显得特别憔悴。看来,骆驼跳楼,给她的打击太大了!还有公司里的事,检察院的人在查账。可她居然挺过来了。她手里牵着—个七岁的孩子,那是骆驼的儿子。

我出车祸的事,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可卫丽丽还是来了。她是第一个来看望我的。她身后不远处站着公司的司机,司机手里捧着鲜花,还有礼物。

卫丽丽说:你手机关了。我到处打听你的情况。刚刚才知道,你出了车祸。

看着卫丽丽,我心里一酸,说:人,送走了?

卫丽丽默默地点点头,说:送走了。送回老家去了。

我说:老人,都还好?

卫丽丽说:还好。

我喃喃地说:我本想送他一程,却出了事……入土为安吧。

卫丽丽说:在国栋心里,你一直是他最看重的人,最知心的朋友。他一直盼着你能回公司。

我沉默着.百感交集……

卫丽丽站在那里,瘦削、单薄,一手牵着个孩子。让人忍不住心疼她。我说:你可要挺住啊。

这时,卫丽丽看了我一眼,仿佛有什么疑问。我也坦白地望着她……

卫丽丽说:有句话,我想问问你。

我说:你说。

卫丽丽说:公司里人人都在传,说你吴总身后有人,有高人指点。你身后,有人么?

我迟疑了一下,说:有人。不过,不是啥子高人。

是的,我身后有人。可我无法解释,也不需要解释,就是解释也解释不清楚。事已至此,我也不再辩白,我是劝过骆驼的。想想,还是有些惭愧。

卫丽丽说:我明白了。

接下去,卫丽丽突然说:你知道我们两人为什么分居么?

我仍然沉默,也只有沉默。在这种时候,我不想再提小乔……

卫丽丽说:国栋得了忧郁症,很严重,夜夜失眠。有时候,特别焦躁的时候,他头往墙上撞,撞得咚咚响。他怕我睡不好,也怕吓着孩子,孩子也睡不好。他完全是为了孩子,才提出来分居的。

我说:是么?骆驼睡眠不好,我是知道的,但说他有忧郁症,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卫丽丽说:他不让我跟人说。开始他也吃安定,吃到四片,我不让他再吃了。有一段,我们还吵过架。唉,我不该让他一个人睡……

我明白了,骆驼的忧郁症是由长期焦虑引起的。这十多年里,骆驼心里一直揣着—个“抢”字,他时刻准备着,一天天地准备着,他弦绷得太紧,终日像一张弓似的,日子长了,人就出问胚了。我记得,有一段时间,骆驼总是抱着一个大茶杯,不停地喝水……那是他心里有火。现在我明白了,他夜夜睡不着觉,肝火太旺,人已烧坏了。

卫丽丽还告诉我,骆驼出事前,曾回过家,跟她见了一面。那是个星期天,他回家后,跟儿子待了一个上午。他什么话都没有说,用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给儿子做了一个“皮牛”,枣木的。过去,他也给孩子带些玩具,都是电动玩具,汽车或是飞机什么的。可这一次,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带回来一块枣木,他用那块枣木,给儿子一刀一刀地旋了一个“皮牛”。“皮牛”做好后,在最下面钉上钢珠,还做了一条鞭,牛皮绳做的鞭……爷俩儿在院子里打。中午,卫丽丽问他吃什么,他说:牛肉面。那是他们分居后,第一次在一块吃饭。吃饭时,他也没说什么。卫丽丽问他:好吃么?他说:好吃。而后,吃过午饭,他摸了摸儿子的头,夹上包走了。

“皮牛”是平原乡间的说法,在一些地方被称为陀螺。是用鞭子抽着玩的。我曾经听骆驼说过,童年里,他最想得到的,就是一个“皮牛”,下边镶有钢珠的那种。

我问:国栋临走,留下什么话了么?

卫丽丽摇了摇头。

我说:一句话都没有?

卫丽丽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有。

没有遗嘱。那就是说,卫丽丽和他的孩子,是公司的第一序列合法继承人。这么一大摊子,完全落在了卫丽丽的肩上。

我望着她,让我吃惊的是,仅仅经历了这么—件事(当然,这不是小事,她的丈夫跳楼了),仅仅才两个多月的时间,一个突发事件,不仅成熟了一个女人的智力,竟然完成了一个女人的气度。卫丽丽自始至终没有再提小乔—个字。关于小乔,她一字不提,她甚至都没说夏小羽……她站在那里,一手牵着孩子,目光里透着一种坚毅。

临走前,卫丽丽说:吴总,我查过账了。目前,公司投资的其他项目,都是负数。赢利的只有一家,厚朴堂。国栋一直在挖东墙补西墙……现在,从账面上看,你已成了厚朴堂最大的股东。

我有些吃惊,说:是么?

卫丽丽郑重地点了点头。接着说:你多保重。这一段,公司有些乱,还有些善后事宜……回头我再来看你。大伙儿还都等着你回来呢。我想,国栋肯定是想把这一摊全交给你的。

我抬起头,望着她,说:你让我考虑考虑。

在眼科病房里,我终于找到了对付疼痛的方法。

我每晚吃两片安定,这样就可以睡上四个小时。在这四个小时里,我可以忘记自己,忘记曾经经历过的一切。

黎明时分是最难熬的。每到黎明时分,你醒了,你仍在病床上躺着,有一丝风从你蒙着纱布的眼前刮过,刚有了一点凉意,可你的思想已经行动起来了。它在走,它一走就走得很远很远……它常常去追逐那辆大货车,就像电影胶片一样,一次次地回放,它不知道那辆大货车究竟是怎么回事。沿着这条线,它又会追到过去的一些事情。如果时间能退回去,那有多好。

在病床上躺了三个月后,你知道我最想干什么?我想说话了,与陌生人说话。在此后的那些日子里,我蒙着一只眼,每天在眼科病区走来走去……那时候,我最先认识了9床。而后又认识了11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