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5/10页)

9床的这位,比我年龄大一些。他姓许,人们都叫他老许。老许胖胖的,常穿着一身蓝色的中山装,无论天气如何,他的每一个扣子都扣得整整齐齐的。出来打水的时候,走得很慢,有时候他也捎带着给人打水,放水瓶时,小心翼翼的,给人以很稳重的感觉。可我,每次见老许的时候,都觉得怪怪的。也说不清怪在哪里。

有一天,老许在医院走廊的过道里叫住了我:兄弟,你来,你来。

于是,我走进了老许的病房。老许是—个很讲究的人。病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小柜上的茶杯、药瓶也都摆得很规范,每个药瓶上,都贴着他写的字条,那是每次该吃的药量和次数。见我进来,老许搬过一张椅子,说:坐。而后他盘腿坐在病床上,问:老弟,听说你的眼?

我说:车祸。

接着,老许把自己的一只眼从眼窝里抠出来,说:玻璃的。

我怔了一下,说:玻璃的?

他说:进口的,有机玻璃。

老许是学中医的。他在中医学院上了五年。毕业后,分到一个县级医院当中医大夫,那时候他还是很有雄心的,一本《本草纲目》他都能整段整段地背诵下来。后来,他一个同学当了院长,院长很器重他,提拔他当了院里的办公室主任。老许问我: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当然是好事。有人器重你,你不能说是坏事吧?老许当办公室主任一当就当了二十五年。他当办公室主任也就是管管后勤、写写上报材料什么的。有时候,上边来了人,也陪着接待,喝喝酒。就这样,一天一天,倒把业务给荒了。在这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医院先后换过好几任院长,有脾气躁的,也有小心眼的,由于他为人可靠,不占不贪,也都应付过去了。后来调来的这位院长霸道些,把什么事都揽了,不让他管事了。他想,再过些年我就退休了,不让管就不管吧。所以,有一段时间,他上班就是打瓶水、泡杯茶、看看报,下班打打太极拳什么的,一直没出过什么问题。去年,也就是去年秋天,他在办公室里坐着,看院子里的树叶落了,满地黄叶,金灿灿的。他说,也不知哪根筋起了作用,他合上报纸(也许是那一天的新闻没什么可看的),还愣了一阵儿,这才站起身来,去门后拿上一把笤帚,到院子里扫地去了。他是院里的办公室主任,院里有专门打扫卫生的勤杂工,不用他扫地。要说,他已十多年没掂过笤帚了,那天偏偏拿起了笤帚,到院子里扫树叶去了。本来,扫了也就扫了,他把树叶归置成一堆,明天早晨自会有人收拾。可他又多此一举,他怕万一起了风,把树叶给吹散了。于是,他念头又起,索性点了把火,想干脆把树叶烧了算了。烧就烧了呗,他还怕烧不透,可当他拿起一根树枝,低下头去,扒拉着……这时偏偏起了一阵旋风,只听“嘣”的一声,树叶堆里有一个药瓶炸了,很小的一个细脖子眼药瓶,把他的一只眼给炸瞎了。

他说,二十五年来,他第一次关心树叶,就炸瞎了一只眼。

在眼科病房里,人人都害怕镜子,可人人都是“镜子”。

正因为遮住了眼,我们凭感觉在“镜子”里相互看着,感觉就是我们认知的宽度。我们走路都是小心翼翼的,吃饭时敲着碗,以声辨人,用耳朵当眼使。虽然同病相怜,但还是不由得相互打听着更重些的病人,以此来宽慰自己。11床是后来才认识的。

一天夜里,我眼疼得睡不着,烦躁,跑到楼道里,想偷着吸支烟,这时候我看见了11床的老余。听人说,老余是从乡下来的,是个果树专业户。老余四十来岁的样子,习惯性地绾着一条裤腿,身子趴在玻璃门上,从左边移到右边,又从右边移到左边,正往外看呢。我听人说,老余患的是“视网膜脱落”,老余其实什么也看不见,老余是用“心”在看。

我说:老余,吸支烟?

老余说:谢谢,不抽。老余的脸贴在玻璃上,身子移动着,仍趴在玻璃门上往外瞅……

我说:老余,你看什么呢?

老余说:蚊子。外边草多,肯定有蚊子。

不知道老余为什么看蚊子?病房里有规定,夜里十二点锁门,门是锁着的。病房外的蚊子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时,老余说:兄弟,你帮我看看?那边,模模糊糊的……是不是个影儿?

我凑上前去,说:你找什么呢?

老余说:我儿子。病房里不让陪护,我儿子在外头呢……

夜已深了。我趴在玻璃门上,往外看了一阵儿,只看见了路灯,昏昏的路灯,还有一些花草,什么也没有看到。

老余说:看见我儿子了么?

我摇摇头,说:什么也没有。

老余往地上一出溜,就地在玻璃门旁坐了下来,喃喃地说:说话立秋了,就夹了个席,还有个毛毯,别冻着了。

老余告诉我说,他承包的地上种有一百棵桃树,一百棵梨树,一百棵苹果树,都挂果了。是给儿子种的。他说,今年的果结得特别多,特别稠。果儿—个个都用塑料袋子罩着,—个果儿包一袋儿,比侍候女人还精心呢。他说,收成好,可也怕果儿生虫,每隔十天半月都得打一次药,打的是“乐果”,按比例配的。他说他那天一共打了九十七棵苹果树,还剩三棵没打。那天确实累,他想打完算了。可打着打着,头一晕,眼看不见了。你说,好好的,眼看不见了。就赶紧上医院,县医院看不了,就来省里,一查,说是“视网膜脱落”,这叫啥病?

往下,老余说:这些果树都是给儿子种的。儿子今年上大四,明年就毕业了。他想考研究生……

我说:这是好事。

老余说:儿子很努力,假期都不回家,肯定能考上。我说了,干脆一直往上读,读个博士。你说,我们余家能出个博士么?

我安慰他说:能,一定能。

老余说:三百棵果树,供—个博士,也值。

就在这时,西边的门开了,呼啦啦进来一群人,大呼小叫地推着一辆放有担架的推车……那是又有急诊病人送进来了。

老余听见人声,赶忙起身,可他站了几次都没站起来,我上前扶他一把,他喃喃地说:腰,你看我这腰……站起后,他没把话说完,就一只手撑着腰,一只手扶着墙,往西边摸着走……他是找他儿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