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的沦落(第2/4页)

这一下我倒真的吃了一惊。我得承认这个胖女人保养有方。

场长咂着嘴:“人家什么都是随身带的,你看到她房间里的桃子吗?个头有多大,像小孩头一样。”

我想起她的屋里有两三个大桃子,是黄色的。不过这种桃子园艺场里就有。我想这不过是场招待所的服务员放上的。

“看见了吧,人家什么时候喝咖啡,什么时候喝牛奶,都有一定之规。”

我在心里骂了一句。不知怎么我又想起了斗眼小焕——有一次我和斗眼小焕去看一个傲气十足的海外女人,他一转脸就小声咕哝说:“你瞧这家伙多胖,找了个外国人——她这样的非交给鬼子不可。”斗眼小焕那一次恰如其分地向她施展着自己的外交才能。他的表演欲总是大得不可思议。那一次他来了灵感,当即写道:“一个招人爱又招人恨的——冷面美人……”

刚刚离开的“外商”算不算一个“冷面美人”呢?我发现她既不冷也不美,只是一个浅薄鬼,或许还有些放浪。场长在我耳边像蜂子一样嗡嗡叫,不停地赞美。我的鼻孔前飘过一阵奇怪的臭味——我想起刚见胖女人时,她的房间里好像就有这种气味——难闻极了,不是一般的臭味,而是一股奇特的邪味——有个故事讲,有一种人是狐狸变的,谁也没法识破,只有在天气变化之前,她们身上会散发出阵阵狐臊……有经验的猎人只凭气味就能把妖怪猜个八九不离十……我笑了。场长问:“你笑什么?”

“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一个火红色的狐狸,很胖,跑起来一颠一颠——我刚要开枪,它又变成了一个胖女人,钻进轿车里一溜烟走了。”

一边的人哈哈大笑。有人推了一下我的肩膀说:

“你的梦做得很灵,那胖女人真是狐狸变的。”

这个人接着告诉:那个胖女人的底细他完全了解,外经委的人后来才知道,她过去不过是内地一个街道酱油厂的出纳员,突然交了好运,五年前去海外接受了一大笔遗产。“就是这么短的时间,她正经端起来了……”

场长对这一切介绍好像充耳不闻,仍然亢奋。他说园艺场眼看没什么前途了,这会儿要赶紧转向,不失时机:“不要说我们了,就是城里一些大机关也在转向呢……”说着他仰起脸往旁瞥了一眼,大概突然想起了矿区赔偿的问题,往我跟前凑了凑:

“不知道他们对你们怎么赔偿?我们园艺场目前……”

我听着。

“我们目前会得到一大笔赔偿费,可惜这钱早在上面挂了号,我们实际上能拿到手的、可以自己支配的,只是很小一部分。你那儿就不一样了,你是自己说了算,所以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我不想谈这个话题。我直接问我们与园艺场会有怎样的合作?他立刻压低嗓门:“我想咱们一起邀外商建厂……”“这片地要下沉的啊,再说这个‘外商’像是玩玩的,她并不认真。”场长咕咕哝哝:“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2

场长和我一块儿走出去。我很想看看这个园艺场如今是怎样的。我看到一片片苹果树虽然长得不太茂盛,但还没有太大的变化。果林里静静的,北风徐徐吹来。这里好像一切如旧,但谁都明白:用不了多久,眼前的景象也就不复存在了。果然,再往南走,很快就看到了一大片坑坑洼洼,脚下也出现了长长的地裂。有的果树已经沉到了水里——地裂有多大的力量,它竟然把铁丝连接起来的葡萄桩扯成了两截。很明显,再有不久这里还要往下沉陷,就像我在平原南部所看到的那样,那儿处处黑水,芦苇遍生,一切都面目全非……

我一边走一边问:那个矿区对你们的赔偿原则是什么?你们又怎样与矿区打交道?场长说一方面按土地面积计算,另一方面也要考虑受害程度——这要看沉陷地上有多少树木,每一棵都要折算成钱。

他与村长老驼的意思差不多,无非是鼓励我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别让钱从手上溜走。在他们看来我无疑是交了天大的好运。他们想不到其他,更想不到我心里的感受:赔偿费简直就像一些沾血的钱币……当然,即便拒绝,我们的园子也照样毁掉,而且两手空空——我可以不在乎这笔钱,可是拐子四哥夫妇和鼓额他们呢?这些年来我亏欠他们的已经太多太多了。四哥把原来的那座小泥屋也卖掉了,他已经断掉了退路。

场长阴阴沉沉地说出心中的盘算:如果我们能够赶在正式赔偿之前与外商签一个合作项目,那么我们在交涉中手里就有了十倍的砝码——“你看怎么样呢?”我说:“我看不怎么样。”“为什么?”“因为那个胖女人压根就不像是投资的。”“那她来干什么?”“来玩。”

场长嘟嘟哝哝,还有些蒙。一会儿有人喊他,就匆匆走开了。

我一个人折向北边,想到海滩上转一会儿。出了园艺场的地界继续往北。往日秋天里一片葱绿的大海滩,今天完全变了。好像肃杀的冬天已经提前来临,一切活物都收声敛气,不知藏到了哪里。一两只鸟在远处啼叫,老野鸡粗糙的嗓门有气无力。再往前走大约十华里,就可以看到那个传奇英雄李胡子的坟头了……

多么奇怪,就是这片荒原,竟然发生过那么激烈的、让人永远不能忘记的争夺和战事,产生了我们自己的传奇英雄。今天,英雄遗弃的这片荒原已经面目全非,我们只得眼巴巴地瞅着它沉落衰败……未来的一天,当密林消失、狂风在沙丘间旋转时,再去哪里寻找英雄之墓?

如今,这里再也没有了奔跑的骏马,没有了英勇的骑士。神灵震怒的那一天,狂沙会把这片荒原上的一切卷得无影无踪。

我徘徊着,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去。稀疏的树林里走出了一个戴破毡帽的老头,后背上挑了个筐子。他直走到近前我才看清,这是一个捡粪的老汉。我不知道他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能捡到什么?

老汉从后衣领里取出了一根短短的烟锅,让了让就吸起来。他说:“我在这儿捡大雁粪。”

我想起来了,每年秋天这儿都飞过一群群大雁。荒滩上不时可以看到白色的圆滚滚的东西,它们大概就是大雁的粪便……我和老头一起往前走,走上了一条刚刚筑起的土路。老头指指土路:“这是他们拉沙子用的。这里排了老长的车队,都是来拉沙子的……如今港口上一艘艘大船都来运这些沙子。听说这里的沙子能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