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第2/3页)

就在这极其不祥的日子里,斗眼小焕又领着半语子来了。看来我们的园子再也不会享有安宁了。

他一来就笑嘻嘻的,仿佛逢遇到了极大的喜事:“听到老碡的事情了吧?”没容我回答又说:“这家伙是条汉子,是个快手。”

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你看,几天的工夫就收拾一个,三下五除二解决了,不留痕迹,不是‘快手’吗?”

小焕的邪恶遮掩了他残存的一点同情心,但我知道他倒不见得有多么凶狠。后来他见我不再应声,又涎着脸说:“我想,有一个人交给老碡倒比较合适。”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向半语子讨要什么,半语子赶忙递过一支雪茄。小焕深深地吸上一口:“该把园艺场的那个姑娘交给老碡了。这一对凑在一块儿,会有一阵像样的扭杀。”

我狠狠盯了他一眼。他不理不睬:“玛丽也可以——不过老总的人老碡也不敢碰啊。刀脸那一伙老碡也不敢碰。什么东西碰得,什么东西碰不得,人家老碡心里忒有数。可见这不是个一般的人物儿……”

“这个家伙落网的那一天,该处以绞刑。”

“你想得倒好,这样的人还会落网吗?这样的人从来只有一个下场,就是自己收拾了自己。这个人活得真痛快,就是心太狠了点儿。”小焕东瞅西瞅:

“那个拐子告诉我你回了城里。我心里有数,他是骗人哩,想调虎离山。他哪里知道我最摸你的脾气,你在这里等着卖地呢……”

最后两个字把我刺了一下。我心里的厌恶陡然增大。

他又问:“见到武早啦?”

我没有回答。他自言自语:“那是一个鬈毛疯子,一头公羊。我知道这么说你又要发火啦,我可不怕你发火。老伙计,你对我翻脸的时候可不算少。想一想吧,你都用什么话刺过我?我不记仇。你诽谤过我。那种恶毒的语言只有你才说得出来。这一方面表明你有很高的想象力,有才华,另一方面也表明你是一个最了解我的人——我心里常常想,我和老宁是一对棒打不散的鸳鸯啊……”

最后一句让我哭笑不得。我瞥了瞥那个在一边哆哆嗦嗦、激动不已的半语子,心想你们才是一对“棒打不散的鸳鸯”呢!

“你看,我们俩初中时候就是同学,有一段还是同桌,记不记得?”

我实在想不起了。因为那时的小焕没什么出色之处。我只记得他是全班最脏的一个,总是拖拉着两淌鼻涕,下雪天就穿着一双很大的蒲草窝,拖拖拉拉地走,裤脚异常肥大,总是遮去蒲窝的一大半;他的父亲在一边昂着嗓门一喊,他就跑起来。他的父亲先是在园艺场里做一个不太重要的负责工作,后来就调走了。小焕一家也迁走了。记得他后来回忆起自己的父亲,竟然莫名其妙地说:“一个伟大的人哪,有伟大的性格!”还说:“我作为一名高干子女……”大家听了一阵发愣:他怎么算是“高干子女”呢?

我知道小焕到这里完全是找消遣来了——而我也并非不需要这种消遣,只不过想更好地观察一下,想看看一个堕落的家伙又有什么新花样、能走多远?当小焕与我说话时,半语子就在一边看着,满怀钦敬地盯着主人,又同情地看我一眼,目光在我们两人脸上扫来扫去;时间长了,大概也觉得有点无趣,一个人转到了一边,从写字台上摸起一本书,看着看着竟吟哦起来……小焕很快注意到了半语子的阅读,屏住呼吸,用眼睛向我示意。

一瞬间只有那个奇怪的声音在屋子里震响。它节奏分明,抑扬顿挫,但无论如何也听不清读了些什么。

小焕皱着眉头,叹息一声:“他多么好地再现了、再现了那一刻的激情……”

3

小焕谈起我城里的那些朋友,心情松弛下来。他一个一个评价、议论,问他们这些年的近况、有什么作为、与我来往密切否。我不接茬。小焕不知为什么说着说着大骂起来,用语之粗鲁令人大吃一惊:他一个个挨着骂了一遍,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全加了上去。小焕骂得肆无忌惮,旁若无人,在屋里走动,激动扬手,滔滔不绝。那一瞬间他真的变得才华飞扬了。我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力量刺激了他,使他变得如此大气磅礴、妙语连珠?再看看他的眼睛,这会儿闪着贼光,一双斗鸡眼正在费力地调整着焦距,迎着我射来,使人从里往外发冷。这个具有极大毁坏力的人物就像一架大功率的扬声器,又像一台破烂不堪的推土机……

他骂着,一口气把那支粗大的雪茄烟吸完,这才粲然一笑,肩头一耸说:“刚才咱也玩了一回嫉妒同行的把戏!”

半语子将一切都听在耳朵里,迎着小焕笑了起来。

小焕说:“轻松过了,也该说点真格的吧,老宁,那个玛丽没少来打扰你是不是?”

“来过几次,都是为工作上的事情。”

“对,都是为工作上的事情,在荒郊野泊的一个茅屋里接头,就像搞地下工作似的……”

还没等我解释,他又皱皱眉头:“真的,搞地下工作那会儿要选一男一女扮成假夫妻……”说着眉开眼笑:“多么有意思的年头啊,让我干,我就会找玛丽当搭档……你也该好好教玛丽几手,让她回头结结实实收拾老总……”这个喜怒无常的家伙说到这儿突然想到了什么,大声吵着:

“听说你常常跟分局的那个老疙接火?”

“我们见过一次。”

“嗯,那么就拜托了——给我捎句话吧!就说我小焕跟他誓不两立……也不知哪个狗娘养的向他隆重推荐,说什么‘很有可能小焕就是老碡’——你别吃惊,生气的事还在后边,你猜老疙说了什么?”

我听着。

“‘怎么会是小焕?怎么又是这个小崽子?’他跟我叫‘小崽子’……”

我笑了。

“你还笑,还有啦……”小焕拉着哭腔,“老疙直摇头,说人家老碡是‘大盗’,小焕只不过是个‘小偷’,不会是他……这家伙糟蹋人真狠!”

我觉得多年以来,真正气着了小焕的,应该是老疙的这一番话。他宁可当大盗也不愿做小偷。可他实在也只配做后者。现在回忆一下,连我也惊异于自己的忍耐力。我太能容忍了。虽然我们不止一次闹翻,可对方总能很快动手修复。我有时也深感茫然,不知有什么办法才能终止这种奇怪的关系。我已经意识到,这种关系会使我内心的秩序悉数破坏,给我带来真正的痛苦。面对着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账,我竟然无动于衷,这到底是为什么?我常常强调的道德感遇到了真正的考验,实际上我已经在有形无形地鼓励和怂恿这个家伙。这种鼓励是隐性的,合作却是显性的。我想斗眼小焕那些恶狠狠的话,也许正把人性中某些角落里的东西给翻腾出来了——只不过是揭露了一些正人君子某一个侧面罢了。在那种谴责和一迭声的辩解里,我不是也隐约透出了一点快意、一丝若有若无的附和吗?斗眼小焕实际上正与另一个更加隐蔽的“我”合作良好——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使我一阵厌烦。每每听着小焕那些肆无忌惮的、粗俗到了极点的攻击和诽谤,还有性的宣泄,好像受到了某种精神按摩似的,一种放松和愉快感让人不忍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