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3/4页)

庄周讲了去见林蕖的前后及其缘由:“这个人的名声很大,他从在学校读书时就一直吸引我,可惜那时我们还不认识。我今年初在山区和其他贫困地区发现了林蕖捐助建设的几所学校——规模和设备都让我吃惊!特别是实验室和图书馆,那是第一流的,就在我们这座城市也很难见到。后来我在其他地方又发现了两所这样的学校,这才知道他原来在默默地做一项大事业。让我感动的还有,有几座城市的流浪汉收容所也是他援建的,那里的设备同样好得令人惊讶……从那时起我就想找到这个人,甚至在心里计划怎样参与做点儿什么——干什么都行,没有想好。这是晚上睡不着时瞎想的,有些冲动……”

吕擎看看我,那目光好像在说:怎么样?我以前说过的话,今天得到了证明吧?我没吭声,只听庄周讲下去。

“那是我第一次去看林蕖。我因为正好路过他的城市,心里一阵激动,就决定试一试。我几乎没有想能不能见到他、他会怎样对待我……心里只是想,能够做出这样一番大事业的人,肯定一眼就会看出我是一片真心,总不至于拒人于千里之外吧。非常凑巧,我真的找到了他的住处,一敲门,出来一个头发削得很短的姑娘,个子不高,可能是他爱人……”

我凝神谛听,这时在心里说:那你错了,这是他的女秘书!

“她爱人把我让到屋里,然后我就看到了这个人——又瘦又高,那发型,差一点就剃成了秃瓢儿。他没说话,看人的眼神很沉。我涌到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我坐在那儿,一直在想怎样开始这场谈话……我几次想说话都忍住了。林蕖一直冷着脸,不说话,只不声不响地做一件事——从我进门时他就在翻一本厚厚的外语词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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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周嗓子有些哑:“他不理我,一个人翻那本词典……”

几个人都静静地听。

“我们始终没谈什么,”庄周低低头,“就那么坐着,我喝茶,他看词典。我们都不吱声,那是自尊心在起作用,也可能彼此都知道对方要说什么。有一种谈话——我是指有一些人的谈话,可能就需要这样吧。我知道自己来得真不是时候,打扰了他。只是我不忍心就这样离开。”

阳子问:“他看的是什么词典?”

“不知道,好像是拉丁文。”

“林蕖不会拉丁文。”吕擎摇摇头。

“我那天就这么坐了一会儿,最后好像觉得也该走了。他大概认为我不是一个真正的流浪汉。因为我见他偶尔从书上抬起眼,目光里充满了怀疑。大概就因为这个,他不愿跟我说什么。他当然不会是嫌我穿得邋遢才厌弃,不会的……”

阳子笑了。

庄周顿了顿又说:“又耽搁了一会儿,他爱人就去开窗子——外面的风是很大的……”

“你们真的一句话也没说吗?”吕擎像是刚刚听明白。

“没有,”庄周摇摇头,“不过我们总算认识了。我要告辞了,站起来时,他主动伸出了手。我们握了握手,我就走开了……”

关于林蕖的故事讲完了。庄周垂下眼睛:“我这次回来,本来想看过几个朋友就走,可是……”他用力咬着嘴唇。此刻我真怕他说出什么伤感的话。正这会儿梅子突然脱口而出:“李咪……”

庄周像没有听见,大声打断梅子的话说:“我看你们家屋前空地上的棚子不错,大伙儿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帮我收拾一下——就让我住那里边吧,这样才能多住几天。我已经习惯了,再说我晚上呼噜打得太响……”

梅子被这个提议惊得合不拢嘴。我说这怎么可以呢!我们绝不在乎你的呼噜……

庄周却固执地坚持要那样做。

最后在他的一再催促下,首先是吕擎开口赞同,接着大家竟然真的帮他收拾起来。不一会儿我们就把一些铁丝、碎木条,还有一些破纸盒子从棚子里搬出来。大家一会儿干得满身大汗,油毡顶棚子里面终于变得干干净净了。接着是用纸板和旧报刊铺了几层,一个软软的地铺就搭好了。庄周试了试,说:“我住在这样的小屋里才踏实,太干净的地方住起来还不随便呢……”

新的住处整好之后,庄周的样子显得放松了一些。他当天就出去了,半天时间不知从哪儿把全部家当拎了回来:一个很大的背囊……显而易见,我和梅子启程的日子已经难以预测了。我渐渐安定下来,索性不再去想。庄周住下去,梅子却增添了新的忧虑:万一李咪和庄周的父母得知他已经回城,而且就住在我们家,一定会非常生气的。要知道他们一直在到处找他。我当然明白,可是我们绝不能把庄周交出去,因为那样做就等于是一次出卖……

自从庄周安顿下来,我们这儿简直夜夜灯火通明。阳子、吕擎和吴敏几个每天都要聚到这儿,围着庄周有说不完的话,到了吃饭的时候就一块儿动手做。我们必须承认,这是大家过得最高兴的日子。门前空地上的棚子比我们的小屋更具吸引力,因为它已经成了庄周的地方。邻居也渐渐注意上了我们,有人跑过来观望一会儿,看不明白就走开了。

庄周钦佩吕擎的眼力。有一次吴敏要帮梅子做什么,刚一离开,庄周就对吕擎说:“一个好姑娘!”

这个与妻女不辞而别的人,这会儿却羡慕起这两个人的结合。

吴敏当然是个好姑娘。她是艺术学院钢琴专业的学生,而且学业优异,眼下正到了最后一个学期。大概由于庄周的缘故,她已经把很多课余时间耽搁在了这儿——吕擎感兴趣的人她也感兴趣,吕擎的兴趣有多浓,她就有多浓。

我希望阳子夜间在这儿陪庄周,这样他就不必那么晚返回学生宿舍了。阳子很高兴能这样。

只要朋友们聚集到家里,我和梅子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活。因为一帮人在这儿进进出出,邻居开始有点儿厌烦,后来竟难以掩饰脸色了。他们可能埋怨这一拨人多少破坏了那种安宁与静谧——其实这里从来就没有什么安静……白天和大家在一起,觉得时光过得像飞。庄周有时谈兴很浓,有时又半天不吭一声,好像进入了深长的冥思。那时候我们谁也不去打扰他。每逢这时候,棚子里突然来临的安静往往会使梅子大吃一惊,她会撂下手里正忙的事情,探头探脑往里瞅……

夜晚,我如果和庄周谈得太久,就在棚子里待下去。我们的那两间小屋总是被梅子收拾得洁净清爽,在任何人看来它都会是一个安静和美的小窝。可是不知怎么,当我这会儿突然随庄周待在屋外时,倒马上觉得有一种特殊的快意和舒适。好像整个人都一下子放松起来,又重新找回了许久以前的感觉,勾起了无限的回忆……这样一种生活,在我看来等于回到了并不遥远的往昔。我在屋外搭建的棚子啊,此刻真像一座野外帐篷。我一闭眼睛,甚至又闻到了草香,看到了一片又一片灌木和草地。棚子外面的那两棵杨树在风中哗哗抖动,更增强了一种旷野感。有时天刚蒙蒙亮吕擎就来敲门,我们啪啦一声把棚门拉开,他就一拥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