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山(第2/2页)

由于眼下是枯水季节,或者是因为气候变化的缘故,这里已经寂然无声,只留下一个黑苍苍的深洞,远看像大山的一个惊惧的、未能合拢的嘴巴。

长长的渠道、一座连一座的涵洞,让人想起了万里长城。每个人的力量那么微小,可是他们的合力却可以在山川土地上留下如此深重的痕迹。它将永远不会磨灭。它至少花费了两代人的时间,付出了难以计数的鲜血和性命——这对于牺牲者而言是足够残酷的;可是谁也不能否认,这些工程又是无比伟大的……

3

是的,就是在这里,父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逃离。

一连两天都有人死在工地上。洞子打到了一处极危险的地方,因为没有起码的支护设施,即便落下几块石头都能置人于死地,更不要说大面积的冒顶了。一开始由第三班担任掘进,这是一帮戴罪之人,个个都罪大恶极,活着和死去反正都差不多,所以干起活来基本上不畏生死。总指挥“老歪”对第三班另眼相看,背后夸赞说:“这帮狗东西,谁不服都不行,都不行!”工程进展不错,“老歪”说:“只要给我顶住,最多再有个把月就突出去了……”“突出去”就是穿过这座山脚,是打透它,是见天。有一天又发生了事故,两个人抬出来时已经肢体不全了,领头的央求想想办法。“老歪”眼都红了,骂:“你妈的敌人躲进了碉堡,机枪架上了,你就撤了不成?”他掏出盒子枪挥动着,竟然不惧生死地领头冲进去,所有人也只好跟上去。

一天下来,又有人重伤致残。奇怪的是“老歪”有时蹲在洞里吆吆喝喝,有时前后蹿动,骂人,却没有一块石头击中他,连擦一点儿皮都没有。后来的几天“老歪”去别的工地了,这边的三班再也不敢后撤了。一直到十天之后按期轮换,三班下来,换上四班。父亲就在四班。他听三班的头儿说,十五天下来,共死伤了六个人。父亲一声不吭地在洞里抡锤扶钎,总是机警地瞥着听着。就靠这种过人的警醒,他竟然躲过了两次灾殃。他打锤,另一个人扶钎,再不就倒换一下。可就是这个与他配对的伙伴,躲闪不及,一条腿给砸断了,他自己只受了一点儿轻伤。

四班进洞的第三天就有人逃了。“老歪”指挥几个人追捕,只在两个钟头内就把逃跑的人捉回。从此这个人就算掉到了地狱里:先是一顿痛打折磨,然后就是交给专门的人看管上工,那些看管者都是从工地上挑选的最狠的人。父亲明白,逃跑的人不能成功,完全是因为这里的山谷太曲折复杂,即便逃出了半天也还是要迷在谷地里。而“老歪”以前在这一带打过仗,对这里的地形地貌十分熟悉,再加上有猎狗,要追捕一个逃跑的人是太容易了。

可是父亲心里正盘算着离开。他不怕死,他只是挂记着荒原上的茅屋。如果没有那个茅屋,他真想死在这里。他准备逃离,与茅屋里的人见上一面,哪怕只匆匆一面也好……就这样打定了主意。父亲与所有人都不同,他只要真的下决心逃脱,也就十有八九能成——这座山其实就是他的。他当年就在这里浴血奋战,出生入死,对山地的所有隐秘都了如指掌。在这一点上,那个“老歪”远不是他的对手。不过这既是藏在他心中的、也是摆在“老歪”面前的秘密,只是他不说对方就会视而不见。在“老歪”眼里这个人不过是个沉默不语的罪人,一个在常年折磨中变得拙讷瘦弱的可怜虫。“老歪”因为长期的凶暴和绝对的权力,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在这座大山里还会有什么对手。

就这样,在一个大雾天里,父亲开始了行动。他在前两天已经悄悄做起了准备:每餐都多吃一碗粥。这里的干食是有严格定量的,煮瓜干和窝窝头每人一份,只有稀粥可以多喝一点。他大口吞食别人剩下的东西——生病的人通常会难以下咽粗糙的食物,他就趁机取来大啖一顿。到了第三天一早,正好是一个十步之内不见人脸的雾天。他草草吞下了自己的早餐,先一步退到一边扎紧了裤脚,又把衣襟掖到裤腰里,把一个旧军用铝壶装满了水,然后就扛着锤子往工地走去。父亲没有选择夜间行动,就因为那个时刻恰恰是工地上戒备最严的;而早餐至上工前的一段时间最为松弛。他不紧不慢地走开,待身后的一切都被浓雾遮住的时候,立刻将锤子抛到了路旁的草丛里,然后撒腿就跑。先是一口气跃上岭子,然后继续往前,直接登上鼋山北麓。一般的逃脱者只会背向鼋山,瞄准北边的丘陵一直向北,想尽快顺着河谷跑回平原;而父亲却反其道而行之,他沿着一条裂谷攀登,这样只需半个小时就能翻过山麓,而后再迂回往西,从芦青河的源头起步,逐水而行,沿西岸直接奔向平原。

父亲逃到了山麓的另一面,身后还没有传来狗的狂吠。他知道再有一刻钟左右就可以踏上那条河的西岸了。这个时候“老歪”肯定会领着一群人在山北搜索——也有一点可能就是还没有发现有人逃脱;但用不了多久四班的头儿就会惶惶地报告,不过那时他们追赶并且逮住他的机会已经微乎其微了。父亲大约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好好盘算了一下。他坐下来休息了一会儿,并没有马上走开。也许就在这段时间里,他改变了主意。真是奇怪,他犹豫起来,不想逃回日思夜想的海边茅屋了……可能他想到了一个更加残酷的结局:从茅屋里重新被押到大山之中,那时候等待他的将是更为严厉的折磨和摧残。如果不能待在那个茅屋里,不能和母亲厮守在一起,那么一切逃离都是没有意义的。还有一个更现实的问题,即天下之大,却已经无处可逃。那就待在这里吧,这里不是别的地方,这片大山是自己的,从过去到现在都是——我的一条命也许就该留在这里……

就在太阳升到树梢那么高的时候,父亲又踏上了返回之路。他用了比出逃多上几倍的时间才翻过了山麓。他细细地看过了这里的每一块巨石,终于想起了战争时期发生在这里的一幕脱险——那一次差点儿丧命。

就在父亲马上返回工地的一瞬,“老歪”和几个人猛地缚住了他。“老歪”挥动手枪不停地大骂,狠狠踢父亲的腿:“押回去,上镣子,往死里打。妈的,你敢逃,这回我就、就毙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