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 祷(第2/3页)

“等他,找他……”

“如果等不来、找不到呢?”

“就老找、老等。”

多么可怕的誓言!多么可怕的小姑娘啊!这种可怕的执著,我不知道那个逃离的小伙子听了会有什么样的感觉。这种执拗我觉得如此之熟悉——我想起了谁呢?人的确是需要一份执拗的,因为有时面对险恶的生存环境,一个人除了执拗将没有任何办法。

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在她的后半生里,父亲差不多没在她的身边好好待上几年。从那悲惨的一天之后,母亲就拉扯着孩子,和外祖母一块儿搬离了那座小城,搭了一个茅屋,开始了一场默默无声的等待……

看来一个人千万不能欺骗另一个人,不能背叛。人可以不热情,可以冷漠,但是不能欺骗和背叛,永远也不能;特别是不要欺骗那些纯洁自然的、最普通最平凡的生命……

小锚完全沉浸在那种情感里了。她忘记了羞愧,甚至在述说那些往事时也显得落落大方。

我们由于跟她说话耽误了做事,饭后赶紧收拾帐篷,打好背囊……

她就这样跟着我们走下去,最后怎么办呢?我小声商量梅子,只能让梅子告诉她:我们不会把她带走的,因为我们的事情太多了。她这样既浪费自己的工夫,又要耽误了我们的事情。

也许这样说话对一个小姑娘够残酷的了,可又必须这样说。梅子还是委婉地表达了我们的意思。

小锚马上说:“我只不过想一路跟上你们说话儿,不能老跟着你们;我还要留在这儿等那个人哪。”

她的话让我们稍稍放心了一些,可同时又生出了更大的悲凉。

就这样,接下去的整整一天她都跟着我们。晚上,我们的帐篷里因为有了她而显得富有生气。我们点上篝火,坐在火边拉呱,谈天说地。姑娘暂时忘掉了烦恼,说:“和你们在一块儿真好哇,老不分开多好。我给你们做活,搬东西,刷碗,帮你们看娃娃……”

她的意思大概是要给我们做保姆。我知道很多城里人都到山区找保姆,因为山区保姆价格便宜,人勤劳、能做活。我也真想把小锚带到城里去——刚刚泛起这个念头,就在心里迅速地否定了。因为小锚在专心地等一个人,而且她的热情之大,绝不是我们城里那两间小窝所能容得下的。

小锚与我们又待了两天。我们做什么她都帮忙,搭帐篷,她用力帮我们拽绳子、安支架;做饭时,她跑到很远的上游去取水。有一次她见我拔了山菜回来,就到远处去采来很多,结果我们只能吃掉它的十分之一。我做笔记时,她就在一边盯着笔尖移动。我问她识不识字,她说:“识一点点……”原来她读过初中。接着她告诉我,她一个人在笔记本上写了好多信,不过都没有发走。我想可怜的孩子,这些信恐怕是永远也没有机会发走了。至此我对那个轻薄的地质队员已经厌恶到了极点……

小锚指指前面一座更高的山峰说:“你们走出那一座山时,我就要返回了……”

我明白,在当地人的眼里,远处的那座山峰之外就是另一个世界了。从山外来的人,在他们眼里都是外地人。她指指山峰告诉,小伙子就是从大山那边过来的,现在又回大山的那边去了。

第二天早晨,小锚果然不见了。她就是这样突然地出现,又突然地消失。

说起来让人难以相信,她把一双崭新的红格袜子平平地摊在一张纸上,又歪歪扭扭写了这样一句话:

“把它送给大婶吧,我走了。”

梅子把那双红格袜子捧在手里。我们走出帐篷,又到山坡上遥望:哪里都没有她的影子。

虽然这次分别是必然的,但还是让人产生了深深的惆怅……这个山地小姑娘大概永远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3

我和梅子有些孤单了。我们继续往前,去看最后的一个隧道。因为那里是整个库区施工最艰难的一段,不知多少人在那儿洒过鲜血。当年出夫役的人当中,甚至有十几岁的少年,他们都是来接替父辈的,要接着前一代人继续开凿这架大山……

那个黑漆漆的山洞就在前面。它在我们所看到的几个山洞当中不算最长的一个。可是由于这里地质构造复杂,石质酥软,施工条件坏到不能再坏。

我们接近那里时,正是傍晚。黄昏的天色里,远远地就能看到烟雾升腾;还没有走到近前,又听到了呜呜的哭声。

原来有一帮人在那儿烧纸。梅子不解地看看我。我想这些人大概都是当年死难者的家属,而大约今天正是一个人的忌日——也就是说,在几年前的这个秋天的下午,那个人死去了。他的亲人在祭奠。

在他们的哭声里,我和梅子再也不想进那个山洞了。我们在洞口看了一会儿那些啼哭的人:一个个衣衫褴褛,一望而知是附近的山民。

我们走过去。梅子掏出一点儿钱递给他们当中一个最老的女人。我初步判断是这个老人的儿子在山洞里死去了。当梅子把几张纸币交给老人的时候,老人的泪眼定定地望着我们。我突然觉得这目光像房东女人的一样;我还觉得她不知哪个地方像我的外祖母——也许是她的头发像外祖母的一样稀疏,甚至头顶也像外祖母那样有个凹陷。她的白发在晚风中拂动,两个人搀着她,她已经说不出什么话了。

旁边的人替她收过钱,不住声地感谢。我们赶紧走开了……

翻过离那个隧道最近的小山包,还要经过一片坟场—— 一个修理得很好的小陵园。

一片整齐的、排成了一行行的坟头,前面都立着小小的石碑,上面刻了红色的字迹。石碑旁边各栽了一棵小小的松树。在夕阳下,这片无人管理的小陵园显得十分凄怆。从石碑上可以看出,这片坟场埋下的就是这几十年时间里在水利工程中献出生命的人——但看下去才明白,这仅仅是他们当中的一部分。原来,如果父亲他们当年在山里蒙难,还没有资格埋在这里呢。

我想起在那些干渠上,曾经看到上面刻着“连、排”的字样。就是说,当年的民伕完全是部队式编制,他们分别是营、连、排、班。这儿的石碑上就刻着第几连第几排的字样。而那些没有刻上类似字样的隧道和干渠地段,大概就是父亲一类罪人开出来的……

至此,有一个人的影子在脑际一闪而过:那个瘦瘦的、在岳父面前两脚并拢打敬礼的人。我想起了他的一段经历,于是问梅子:那个老警卫员就是在这里率领人们搞过水利工程吧?他是不是就叫“老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