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第4/8页)

然后他脸上出现了得意的笑容,他神秘地告诉我,县文化馆两个创作干部读完了他的剧本,好评如潮。我心想,两个人怎么可以说是好评如潮。不过我脸上装出了欣喜的表情,他继续神秘地说,现在县文化馆的工宣队长正在审读剧本,一旦获得通过,县里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就将排练这个话剧,在县剧院演出五场后,就会送到省城去参加群众文艺会演的比赛。

这位小镇名流的得意之情只是延续了几天,然后开始其倒霉的生涯了。当时县文化馆的工宣队长是一个大老粗,只有小学的文化程度。他读了剧本里地主独白的那几个段落之后,断然认定这位小镇名流是一个准备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反革命分子。工宣队长把地主的心理独白当成他的心理独白了。

我这位同学的大哥十分委屈,他向工宣队长解释,那些心理独白是地主的,不是他的。工宣队长用手拍打厚厚的剧本,问他:「这个地主心里想的那些字是不是都是你写出来的?」「是我写的,」他继续解释,「可是……」

「你这么写,就是你心里这么想。」工宣队长打断他的话,不再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了。

这位小镇名流在一夜之间,从红笔杆子变成了黑笔杆子。此后的两年里,他以现行反革命分子的身分,经常出现在我们中学操场公判大会的主席台上,胸前挂着大木牌,低着头,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我每次见到他站在那里时,脖子后面就会感到冷风飕飕的,心想真是惊险。多亏了我的剧本里的地主没有心理独白,多亏了我在他的剧本后面吹捧地主独白评语被他撕掉了。要不在公判大会时,主席台上面也可能会给我留出一个陪斗的位置。

当时我们中学操场上每年都要开几次公判大会,公开宣判一个或者几个杀人犯强奸犯之类的人。公判大会的时候,总是要找几个地主、右派和反革命分子参加陪斗。这些陪斗者胸前挂着大木牌,一字排开,站在同样挂着大木牌的犯人两旁。犯人被五花大绑,陪斗的地主、右派和反革命分子没有被绳子捆绑,这是陪斗和犯人的区别。不是每一个地主、右派和反革命分子都会参加每一次的陪斗,只有这位是例外,可能因为他是名流,只要有公判大会,他就会挂着大木牌,低头出现在操场的主席台上,而且他的位置都是固定的,总是站在最右边。他是我们小镇的首席陪斗。

几年以后,当我正式开始写作小说时,我的父母十分担心我的命运。文革时期的经历,让他们害怕自己的儿子有朝一日也会成为黑笔杆子。

潘卡吉·米什拉的眼睛十分明亮,他是一位智慧的聆听者。他安静地微笑着,偶尔大笑的时候也是安静的。我们就像是两个记忆的垂钓者,坐在时光之河畔,让往事来上钩。话题来到了我最初的牙医工作和此后的小说写作上。三十年前,我是一名牙科医生,在中国南方的一个小镇医院里,手握钢钳,每天拔牙长达八个小时。我的工作就是整天看着别人张开的嘴巴,那是世界上最没有风景的地方。我告诉潘卡吉·米什拉,这样的工作我干了五年,拔下的牙齿超过一万颗。

当时我二十出头,午休的时候常常站在医院临街的窗口,看着下面喧闹的街道,心里重复着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我要在这里站上一辈子?

我就是那时候决定写作小说的。我站在窗前的时候,经常看到在县文化馆工作的那些人,在大街上游手好闲地走来走去。我心里十分羡慕,有一次问一位在文化馆工作的人:「你们为什么不工作?」

他回答说:「我们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就是工作。」我心想:这样的工作我也喜欢。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进入县文化馆工作。在大街上游手好闲也是工作,我想如此美好的工作除了文化馆以外,恐怕只有天堂里才会有。当时的中国,个人是没有权利选择工作,工作都是国家分配的。我中学毕业以后,国家让我干起了牙医。如果我放弃牙医工作,去文化馆从事游手好闲的工作,同样也需要得到国家的许可,而且首先要证明自己具有进入文化馆的资格。通往文化馆的美好前程有三条道路:一是学会作曲;二是学会绘画;三就是写作。对我来说,作曲和绘画都要从头学起,这太困难了;而写作只要认识汉字就行,我只能选择写作了。我是在文革十年里完成自己的小学和中学课程,这样的经历让我的成长丰富多彩,可是在学习上我虚度年华。我记得自己上中学的时候,总是弄错上课铃声和下课铃声,经常是下课铃声响了,我走向教室准备去上课了。我当时认识的汉字其实不多,不过仍然可以应付自己的写作。多年以后,中国的批评家纷纷赞扬我的叙述语言简洁,我开玩笑地告诉他们:「那是因为我认识的字不多。」后来我的作品翻译成了英文出版,一位美国的文学教授告诉我,我的语言翻译成英文以后,很像是海明威的语言。我就将自己的玩笑出口到美国,对这位教授说:「海明威认识的英文单词也不会多。」

虽然是一个玩笑,却也说出一个道理。人生常常如此,有时候从长处出发,愈走愈短;有时候从短处出发,反而愈走愈长。用毛泽东的话说:「好事会变成坏事,坏事也会变成好事。」如果继续刚才的玩笑,那么我和海明威,可能都是毛泽东所说的坏事变成了好事的那种人。

我二十二岁的时候,一边拔牙一边开始了写作。拔牙是为了维持生计,写作是为了以后不再拔牙。最初的时候,我常常觉得写下一个字比拔下一颗牙齿还要费力。可是为了进入天堂般的文化馆,我逼迫自己一直写下去。当时我还年轻,让自己的屁股和椅子建立起深厚的友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周末的时候,窗外阳光明媚,鸟儿在飞翔,姑娘们笑声朗朗,同龄的朋友都在外面玩耍,我却独自一人枯坐桌前,像是铁匠打铁一样,使足了劲,写下一个又一个硬邦邦的汉字。后来,经常会有年轻人问我:「怎样才能成为一名作家?」

我的回答只有一个词汇,就是「写作」。写作就像是经历一样,如果一个人不去经历什么,那么就不会了解自己的人生;同样的道理,一个人不去写作的话,就不会知道自己能够写出什么。

我十分怀念一九八0年代的初期,文革刚刚结束,一些被禁止了十年的文学杂志纷纷复刊,还有更多新的文学杂志正在涌现出来。一个几乎没有文学杂志的中国,突然之间成为一个拥有一千多种文学杂志的中国。于是大量的文学版面都像是饥饿的婴儿一样嗷嗷待哺,那时候已经发表过作品的作家,无论是出名的和还没有出名的,他们所写下的全部作品,仍然无法填满如此众多的文学版面。因此所有的编辑都在认真地阅读着自由来稿,一旦发现了一部好作品,编辑们就会互相传阅,整个编辑部都会兴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