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谬种 第三节(第2/4页)

我坐上地铁。已经是夜里,车上很空,从第六节车厢望到车头,一览无余,像一条通往未来的走廊。车到终点站,我直奔化工学院,跑到杨迟寝室一看,床铺空着。下铺的兄弟告诉我:“你才来啊,老杨白天都动过手术了,现在在医院躺着呢。”

“有人照顾他吗?”

“有是有的,但现在没有了。”

下铺的兄弟讲话夹缠不清,费了半天劲我才明白,学校派了个女学生干部去照顾老杨,毋宁说是监督吧,防着他把盲肠顺带也割了。女干部在手术室外面等了好久,医生出来,端了那块息肉让她过目。这是规矩,都这么干,但她吓晕过去了,醒来又吐了一阵子,连滚带爬逃回学校。于是老杨就一个人躺在病床上了。

“一定很孤独吧?”我幸灾乐祸地说。

“动手术之前他已经把病区所有的护士都征服了,每个护士都抢着在他屁股上扎针。不会孤独的,至少屁股不会。”下铺的兄弟说。

我信了这个王八蛋的话,松了口气,感到有点疲惫。先出去吃饭,然后挺着春天的微寒在水房洗了把冷水澡,照老规矩爬到老杨的床铺上睡觉。第二天一早,我启程去医院。下铺的兄弟告诉我:“六病区十三床。”

医院在衡山路一带。我去的时候正逢门诊热潮,无数人排着队,几个戴红臂章的像纠察队员的一样的上海大叔在叫号,每一个入口处都有一块铁牌子,标着各个科室的名称。这场面不太像医院,倒像火车站。我来到住院部,以为能见到一个安详地躺在床上的杨迟,可是走廊里一片混乱,护士疯了一样跑来跑去,穿白大褂的医生差点和我撞个满怀。我问一个护士,出什么事了。她说,十三床大出血,快要不行了。

“会死吗?”我说。

“大出血哎,知道什么叫大出血吗?”护士扔给我一句话就走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老杨会死,在莫名其妙的一九九六年,我们做了十六年的朋友。这十六年他始终朝气蓬勃,唠里唠叨,绝无可能死掉,他最惨的一次是和我抢乒乓球拍,被我用双喜牌球拍侧着打中天灵盖,满脸是血地去医院缝针,即便这样也挺住了。这次他竟然栽给了息肉,我一下子愣住了,就像常年喝牛奶的人,某一天拎起杯子喝下去的是石灰水,非常震惊,非常没有提防。我试图冲开护士搭起的篱笆,并哽咽着呼唤他的名字。其中一根篱笆回过头来将我叉了出去:别在这儿凑热闹!

实际上,那是一起意外,手术很成功,老杨的鼻腔在前一天被捣腾得干干净净的,但那天深夜他躺在病床上,闲得无聊(没有护士来搭理他),觉得鼻子很堵,就用手指伸进去挖了一下,挖到一个东西。他扯了一下,出来的是一团止血纱布,手术之后填在那里的,只是填得不那么紧,被他捏到了纱布一角。他觉得好奇,顺势又一拉,拉出了一根像红领巾一样的东西,完全像变魔术。他是学化工的,医学常识相当匮乏,想不通在自己小小的鼻腔里怎么会容纳如此巨大的东西。紧接着,血像拧开了的水龙头一样灌下来。

老杨按了按床头的警报器,没有护士过来。他坐起来发了一会儿呆,很快衣服和床单都染红了。旁边有个没睡着的大叔侧躺着看他流血,非常害怕地说:“我觉得,你还是出去喊救命吧。”这时他看见护士走进来,然后哐当一声巨响,她又狂奔出去,黑暗中无数人按住他,鼻血倒灌入喉,很像是要淹死他。他正在大出血。

这里我要补充一下,老杨在动手术之前的一星期,刚被学校强行抽走了200CC的血。这200CC是额定任务,如果不抽走,是拿不到本科毕业证书的。他和其他同学一起,大清早喝了两壶盐开水,然后去抽血,抽完回来又喝了两壶糖开水,看看自己精瘦苍白的身体,这副身板去献血有点对不住病人。其实他不懂,瘦子的血更健康,胖子有血栓,而且不太容易找到静脉。

献过了血按说是不能动手术的,但他把这一节隐瞒了,因为必须在毕业之前把手术做掉,大学生住医院是有医保福利的,毕业之后如果找不到工作就必须自费了。等到老杨在医院里急救,持有献血证的他,迅速地又把这200CC给挣了回来,这不能不说是一次伟大的战略胜利。

我回到楼上,病房里已经没人了,床单也换了。我跑出去揪住一个护士问,十三床怎么了。护士说,你放手,你捏我干吗,十三床不就是大出血的大学生吗,他好像救回来了,拉出去拍CT了。我说谢天谢地,你们换了床单我还以为他嗝屁了呢。护士说,满床单的血,能不换吗?

我心情又好了起来,带着欢喜与无聊在医院里胡逛,我本来可以去逛个街什么的,但那天肚子还是不舒服,上海是个很难找到厕所的地方,不如就待在医院算了。我对着每一个护士傻看,她们的背影通常都不错,如果正面看到脸,有时会失望,有时会惊喜,像赌博一样。这时我听到有人在背后喊:“路小路,你在这儿鬼窜什么?”我悚然回头,看到了我的堂妹路小娟。

遥想当年,我经常去化工学院看老杨,两个人挤在学校又窄又硬的床铺上,只能错开了睡,彼此都把脚插在对方的脑袋边。下铺的兄弟吓坏了,说你们这两个傻缺睡69吗,后来一看是96,也就释然了。我这么说睡觉的事,没别的意思,只是说我和老杨很熟。

有一次我们结伙去医学院晃悠。我的堂妹路小娟在这里念大学,两处不远,都在徐家汇一带。进了医学院,哧溜一下钻上女生宿舍楼,杨迟还在嘀咕:这大上午的应该都在上课吧。我说凭我的经验,我妹这会儿肯定在睡觉。上去一敲门,果然没有辜负我,路小娟睡得迷迷瞪瞪的,头发蓬乱,穿一件泰迪熊的睡衣揉着眼睛开门。我听见身边的老杨在心脏深处发出了“叮”的一声。

我这个堂妹是上海人,比我小半岁,念的是药剂专业。小时候,她是我们这个家族的骄傲,因为长得美,而且有望考取大学。须知我们家从四九年以后就没有出过大学生,我爸爸这么高档也就是个中专学历,家里劳改犯倒是不少,净他妈吃皇粮了。由于家族系统里宠着,路小娟不免骄纵,脾气大,爱翻脸,对我倒还客气,因为我也爱翻脸。念中学时她来戴城玩,看见楼上的杨迟哥哥,还很谦虚地讨论过数学,后来发现杨迟是个唠唠叨叨的少年,想法古怪,不似正常人,她就不爱搭理了。一别数年,大家都长大了。路小娟带着我们去了医学院的食堂,吃了点东西。我和杨迟忘乎所以,讲了几个黄色笑话作为回报,关于小跳蚤漫游女性世界、花木兰遇到老军医之类的。她没笑,吃完之后不动声色地带着我们走进一幢楼,沿着走廊,起初还很明亮,后来发现只有日光灯了,两边都是泡在玻璃坛子里的人体器官,还有怪胎标本。我和老杨对器官还算扛得住,看见怪胎就想吐了,再往前走,日光灯都没了,黑漆漆阴惨惨的,走进一间屋子,里面用黑色被单蒙着四具人体。老杨说:“这什么地方?”路小娟说:“停尸房。”杨迟说:“好吓人。”路小娟说:“这又没什么的,我都在停尸房复习功课的,清静。”我和杨迟面面相觑,心脏里面只有鼓声而没有叮叮声了。再细看,有一只苍老的手伸在被单外面,杨迟说:“我们还是回去吧。”刚说完,那被单忽然动了起来,嗖地蹿出一只大黑猫。我大喊一声撒腿就跑,老杨也想跑,可是膝关节都僵住了,转脸看路小娟,她伸长了舌头对着他翻了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