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谬种 第三节(第3/4页)

老杨的后半辈子一直记得曾经带着他去看尸体的姑娘,倒也别有情趣。可是这件事并不吉利,回校以后他挂科三门,我回厂推错了一个电闸,差点把我师傅给电死,都是她给闹的。后面两年我们再也没敢去找她。

此时我见到路小娟身穿白大褂,双手抄在兜里,站在医院走廊里招呼我。人的手是怎么放的,这很有讲究,比如医生抄衣兜,警察抄裤兜,农民抄袖口,社会青年是四根手指插牛仔裤的裤兜里,大拇指指着生殖器,这都是有规定的。我问:“小娟,你现在已经是医生了?实习的吧?”

“我三年制的大专,毕业好久了。”路小娟不满地说,“你对我太不关心了,我还知道你辞职了呢。工厂干吗不做了?”

“把车间主任给揍了,混不下去了。”我说。

“哼,我也想把药剂科主任揍一顿,可惜不敢。”

看到她出现我有点高兴,我说我无聊死了,带我四处玩玩吧。路小娟不耐烦地说:“玩什么啊,我还要上班呢。”我说:“上班你还出来闲逛?”路小娟说:“我他妈的去上厕所,好不好?就看见你这傻瓜像苍蝇一样乱飞。”我心想,上厕所你丫还把手抄在衣兜里。

她进了女厕所,我等了很久才看见她双手抄在衣兜里走了出来,仿佛她的手从来就没有掏出来过。我说:“小娟,穿白大褂上厕所很不方便吧?”路小娟前面二十年已经领教过我的嘴皮子了,头也没抬地说:“滚你的蛋。”

后来她问,来这儿干吗。我忙不迭地将杨迟的事情告诉了她,老杨在你们医院动手术不料大出血他差点死掉。路小娟茫然地问:“老杨是谁?”我说:“就是杨迟,你别装了,你记得他。”路小娟说:“就是那个在停尸房吓尿裤子的家伙。”我说:“他没尿裤子,你记错了,你到底带过多少男人去停尸房把他们吓尿?”路小娟说:“放屁,走开!”

我跟着路小娟来到门诊部。路小娟去药房,我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看她配药。玻璃上挖了一个小拱门,她将各色药品送出来,病人将药领走。这还是上海先进,当时的戴城,医院里的配药室是在木板上挖一个拱门,你根本别想看见里面坐着的是医生还是炊事员。

过了一会儿,路小娟和一个病人吵了起来,隔着透明的玻璃,她霍地站了起来,显得凛然不可侵犯,而那个和她对骂的大妈都快爬到玻璃上去了,她捶打着玻璃,声称要让我妹下岗。路小娟听到“下岗”这种威胁也把脸贴在了玻璃上,两个人彼此把对方当成是动物园里的猩猩,非常好玩。再后来路小娟被同事劝走了。

“如果想让她下岗,就去找院长,别在这儿嚷了。”一个老医生冷冷地对大妈说。

时代不同了,我悲哀地想,连药剂师都可以下岗,当然,以药剂师那种倨傲的态度来说,我也挺想让他们统统下岗的。

中午我去病房,杨迟还没回来,我只能回到大厅找路小娟吃饭。她换了衣服要走,说:“今天心情不好,下午我请假回家睡觉。你自己玩吧。”

“借我点钱。”我说。

她没二话,掏出钱包给了我二百,想了想,又加了一百,说:“给杨迟买点营养品,我就不拎什么东西去看他了。”

“你走了我就没劲了。”

“自己去街上玩吧,别跟着我了。上海现在面貌一新,一年小变样,三年大变样。”

“什么大便小便的没听明白,我全国各地都玩够了,到处都在变样。”

路小娟愤愤地说:“别惹我啊,我心情不好。你该多读点书,别一天到晚像个巴子似的自以为全都见识过。你写的那些诗我看过,狗屁不通的——别再跟着我了!”

我们不知不觉走到普希金铜像那儿,有个小男孩对着铜像撒尿,路小娟走过去给了他一脚,小孩是外地的,一边逃,一边骂,一边尿。我不禁摇头,你这样子还像个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吗,你简直是人类公敌。

路小娟说:“破坏市容,普希金是我很喜欢的诗人。”

其实我也喜欢普希金,九五年以前,我在工厂里上班,一心就想讨厂医姐姐的欢心。她有着很文艺的一面,八十年代末的大学生都这样,爱诗歌,爱民谣,还爱古典音乐。照这个逻辑,我妹妹也是个很老派的人。反正我跟着厂医姐姐读了一些外国诗,甚至还能写几句歪的,获得了一点可疑的赞赏。我看着路小娟,心想:她们都是医生,都爱普希金,但我可以很确定地说,我的厂医姐姐绝不会去踹一个撒尿的男孩——在她眼里我就是那个撒尿的男孩。

路小娟说:“你太软蛋了,那小孩骂我,你都不去追他。你要是再跟着我,就把那三百块还给我。”

我独自吃完饭,又走回医院,找了个长条形的座椅躺了下来。中午的医院里比较冷清,趁此机会我回忆了一下往事。

我八岁那年认识了老杨,我们住在农药新村一幢暗无天日的楼里,他二楼,我一楼,我们的爸爸都是农药厂的工程师。作为知识分子,这两个爸爸有着截然不同的风格,譬如他爸爸很热爱文学,家里三言二拍、西厢红楼俱全,阁楼还有一套《金瓶梅》,而我爸爸是个物质上的享乐主义者,家里看不见什么带字的东西,吃的倒是不少。这两个爸爸互相之间既友好又有点不服气,到了我们这一辈,既然相见恨晚,很多东西就可以分享了。我去他家里看书,他来我家蹭吃的,这是一种极有意义的互补,据我所知,像我们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子不是做书呆子就是做吃货,或者两者兼具,想改变命运不是那么容易的。

略过我们漫长而无聊的青春期不谈,九二年我从技校毕业进了糖精厂,算是子承父业,杨迟考上了上海的化工学院,亦复如是。这件事让我爸爸挺没面子,我妈倒是无所谓,我十八岁时身强力壮,一顿能吃三碗饭,而老杨苍白瘦弱,两条腿细得姑娘都掉眼泪。我妈觉得我这副身板是她自豪的源泉,儿子长得壮,老妈心不慌。果然,到了九五年,我仅剩一口气从糖精厂辞职出来,好像奥斯维辛集中营熬到苏联红军前来解救的犹太人,身体不好的早就死了。养了一个月我又恢复了原先的活蹦乱跳,而老杨呢,由于长期营养不良,一个小小的息肉就把他击倒了。